時光小店 第 52 章 梨花繁爛
在覃汐乘車回家的時候,葉鹿舟也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是他這一個月來第一次回家,如果不是遇到剛剛那個女孩兒,或許他連這一次也不會踏足那個地方。這裏是京市東城區的一個花店,一樓用作賣花鋪子,二樓是店主人家的起居住處。此時,離一年裏最冷的時候的到來已經沒有幾天,鋪子裏的花卻開得異常鮮豔,半點兒不知人間冷暖。然而花店裏缺少人氣,這鮮豔便更像是衰敗前的垂死掙紮。
葉鹿舟晃蕩着身子走進花店,一直揣在兜裏的手在踏進門的那一刻已然拿出來,略微不自然的放在身體的兩側。牛仔褲上的口子這兒拉一道、那兒拉一條,銅色鏈子在行走間左右搖擺。他的左耳打着一顆耳釘,這是他回這兒之前在隔三條街的專替人打耳釘的店裏打的,用的是從剛剛那個女孩兒那兒順手牽羊得來的錢。他生平第一次花錢花得這麽舒坦。
紅色的耳釘非常之精致炫目,即使在這滿眼的鮮豔之中也不容易被忽視。因為這一點兒紅,他的整個人都變得更加邪氣和妖魅。如果覃汐白天看到的是這個樣子的他,那麽她絕對不會把他和葉孤舟聯系到一起。
花店開在這裏,圖的只是租金便宜,生意不說沒有,但也是相當慘淡。樓上傳來摔東西的聲音,女人的哭喊聲,男人的喝罵聲,葉鹿舟臉一暗,悶聲不吭地往樓上走。一拉開門,一本書正正好飛過來砸在他身上,屋裏極短暫的一靜,接着又響起女人的哭喊聲。
坐在那張老舊的皮沙發裏的女人捂着臉哭,全然不顧及形象,哭一會兒又指着站在客廳中央抽煙的男人罵:“我當初怎麽就瞎眼看上你這麽個沒出息的男人!你看看,這是你的兒子,你的好兒子!他學人混社會、偷東西、打架、賭博,吃喝嫖賭他樣樣都精!你看看他一天看的都是些什麽下流東西!”葉鹿舟一聲不吭地走過去收拾一片狼藉的餐桌和地板,菜色灰敗,冰冰涼涼的,和着湯汁流得遍地都是。猜也知道他們肯定是飯沒吃到一半兒就開始吵,一個潑辣、無理取鬧、借題就發揮,一個木讷、沒腦子,這得吵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葉國華,我們離婚吧…”女人擦幹眼淚,說出這句話時異常平靜,“他回來找我。他還愛着我,說不嫌棄我結過婚,要跟我在一起。”
葉鹿舟的相貌很大一部分是遺傳于這個女人。她是少有的漂亮女人,即使已經是十五六歲少年的母親,看上去仍然像個二十出頭的姑娘一樣。
男人身體有些發顫,只能拄着膝蓋慢慢蹲下身子,手指間雖然夾着煙,但興許是因為嘴裏太幹太苦澀,一口也不敢往嘴裏送。女人愛憐的撫摸着自己尚平坦的小腹,眼角仍挂着淚痕,卻是很幸福的一笑——此時的她才真正像一個母親,全身上下都散發着母愛的偉大光輝。
“你不是問這個孩子是誰的嗎?我現在就告訴你。是他的。這不是你葉家的種!葉國華,你放過我吧,我們離婚…”
“砰——”男人突然站起來,一把掀翻面前的茶幾,湯湯水水瓶瓶罐罐的聲音響亮得恐怖,震顫着人的心尖兒。葉鹿舟說:“你們離婚吧。這樣的日子過着有什麽意思呢?我不要你們任何一個養,只要每個月給我點兒錢就行。”女人安靜下來,男人也安靜下來。這個家茍延殘喘這麽長時間,終于走到盡頭。
葉鹿舟毫無預兆地将剛剛整理好的碗筷一把摔在地上,哔啦嘩啦碎成一地。他說:“我問你們最後一個問題。我哥…是叫葉孤舟吧…”男人和女人同時一震!十幾年來,這個名字是這個家裏最深的禁忌。女人動動嘴唇想說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出口。
“他現在就在京市。我想,咱們一家人很快就會團聚…”
葉鹿舟終于摔門走進自己的房間。他靠着門滑坐到地上,把頭深深埋在年輕的臂彎裏。那句“咱們一家人”,不只是凄涼的多,還是諷刺的多。
“瘸子…”“小瘸子!賤人!”“賤坯子…”到底是誰在向她傾訴如此深重的苦難,那般支離破碎的、濃稠的悲哀?巫小婵從混混沌沌中醒來,睜眼的一瞬間,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閉眼又睜開,閉眼又睜開,如此反複幾次才終于看清眼前的情景。她從床上坐起來,身體有些發軟,自己一摸額頭,果然——很燙。
“吱——”的開門聲響過之後,葉孤舟手裏小心地端着一碗湯藥走進來,藥的苦味有些濃。葉孤舟坐到床邊,把藥遞給她,說:“你有點兒發燒。這裏沒有退燒藥,将就着喝點兒。”“這藥是哪兒來的?”
葉孤舟敏銳地察覺到巫小婵的語氣有些不對勁兒,皺着眉頭端回那碗湯藥就要嘗。巫小婵連忙止住他,翻身下床,把那碗藥放到桌上,說:“這藥有問題。”“我跟這裏的宮人說到太醫院拿些治風寒的藥來煎,借的…是你姐姐的名兒。”葉孤舟說完,也意識到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臉頓時黑下來。
“果然是這宮裏有人想害她。”
“難道是昨天那太醫有問題?”
巫小婵搖搖頭:“不一定是他。姐姐心裏明白自己是被人害的,若不是信得過的太醫,怕是不敢随便讓人瞧。”巫小婵手指無意識地在碗沿上滑動,湯藥因受到震動泛起些微小褶皺。她正在思考——葉孤舟知道,所以他沒再說話,只等她待會兒自己開口。巫小婵不會善罷甘休,這是肯定的,重點只在于她到底想怎麽做。“小舟。”頗久,巫小婵終于開口。
“我們就用最常見的那一招——将計就計。”
這一天,皇太後在梨花園擺宴,邀衆嫔妃共賞梨花。喜白不喜紅,似乎是這個世界的人普遍的審美觀。美婻殿的汐妃身體抱恙,不能參加梨花宴,差人來請罪。座上的皇太後一笑:“不礙事不礙事,請什麽罪!既然身子不适,那就該好好歇着。這梨花呀每年都有的賞,但這自個兒的身子可不是輕易能養好的。”
她朝站在小宮人身後的女孩兒一指:“這小女子該不是宮人吧?”女孩兒一身白衣從宮人身後娉娉婷婷的走出來,略矮身行禮,溫儀有理地說:“民女小婵,見過皇太後。”“小婵,小婵…”皇太後略一笑,問,“是哪個姓?”“回太後的話,小婵随姐姐,冠一個‘秦’字。”“原來是汐妃的妹妹。你走近來,讓我仔細瞧瞧。平日裏倒不曾聽過汐妃說起她有個妹妹。”
巫小婵輕聲應是,袅袅娜娜走過去,跪坐在皇太後腳邊,低眉順眼的樣子倒還真像一個規規矩矩的柔弱女子。在暗處盯着這邊情況的葉孤舟愕然發笑。他倒是沒有看出來,巫小婵竟還有這項做戲的本領。若不是早就認識她,知道她是個什麽秉性,他說不定也會被她這副表面上的樣子騙過去。她說的“将計就計”,到底…
皇太後執着巫小婵的手,說:“聽皇上說汐妃入宮之前是個藝伶,你…”巫小婵把頭低得更低,說:“姐姐與小婵并不是親姐妹。小婵自幼無父無母,十二歲那年虧得是遇上姐姐才不至于餓死街頭。姐姐于我,如衣食父母。”她說的倒還真像那麽回事兒,其中真心假意,難有人分辨得清。
巫小婵話一轉,指着那遠近的梨花,說:“太後您看,小婵這身兒衣服跟那梨花是配也不配?”這話說得着實有點兒逾距,但皇太後在宮中早就見慣說話小心翼翼的人,這回遇上個“天真”的小姑娘,一時心裏喜歡得緊,半點兒也不怪罪。
“配,自然是配的。汐妃的舞姿是宮中一美,料想她的妹妹肯定也不會差。小婵可曾跟你姐姐跳過舞?”“曾跳過一段。”“那就好,那就好。皇上去圍場狩獵已經足日,明兒一早就能回宮。我想給他擺個接風洗塵宴,小婵到時候跳上一段兒可好?他寵汐妃,想必也會喜歡你的。”對着一衆嫔妃,皇太後道,“這宮裏現添得個小姐妹,你們以後可得拿出個做姐姐的樣子來。走吧,賞花去,今年這梨花開得是真好,明兒個皇上回宮,就在這兒擺接風洗塵宴吧…”巫小婵笑着走在皇太後身邊,眼睛盯着那雙描朱畫翠的眼,異常悠遠而深沉。
雖然巫小婵無法自信到不用一點兒小手段,但是,這世上真有人是天生的戲子。雖然她還算不上其中之一。他們想掩飾和試探的,在一切虛情假意中,都使人混亂并且糊塗,然後再從這混亂和糊塗裏生出明白來。一切真相,終在眼底暴露無遺。
梨花千萬樹,偶爾一兩株米分嫩的桃花竟都淪落到陪襯的地步。可見,世間高貴和低賤,本質上并沒有什麽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