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小店 第 54 章 無長久

皇太後果真擺下接風洗塵宴,在滿園的璀璨梨花中,巫小婵再次見到齊奕。人世間有多少種人,就有多少種皇帝,不得不說,齊奕是她所見過的之中出色的一個,然而這并不代表什麽。

“皇母,怎麽沒見汐妃?”

“汐妃近日身體欠安,一直在美婻殿裏休養。皇母我沒敢叫她來,若是有個閃失,你可是要怪罪我的。”

“皇母說的哪裏話…”

皇太後拉着她兒子的手,說:“皇上,我引你見個妙人兒。你可曾見過汐妃的妹妹?”

“妹妹?”齊奕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難以捉摸起來,這是他在朝堂之上慣有的表情。所謂君心難測,更多的是刻意。巫小婵從密集的梨花中走出來,樂官奏樂,起——

這裏有的是人想看看汐妃這個妹妹到底有多少能耐,比之汐妃,容貌顯然不足,但舞姿如何呢?然而樂聲響起很久,那個人都一動不動。不知受到何種力量的控制,好奇的人們不自覺的去看她的眼睛,然後他們就聽到一個聲音:“記住,你們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聽不到。”樂師們像是木偶人一樣機械地演奏着提前排演好的樂章,悠揚、空靈,而華美。“小婵,你——”

“齊奕,”巫小婵直呼他的名字,“你知不知道姐姐的病?”

“病?什麽病?”

“眼疾。”

“她有舊疾,早年落下的病根兒,治不好。”

“呵——舊疾?你相信嗎?”

“不相信。”這個回答有點兒出乎她的意料。“小婵,”齊奕說,“這宮中的事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簡單”“所以她受委屈就只能往肚子裏咽?所以,就因為她愛你,她就只能落得這麽個下場?”巫小婵仍然步步緊逼,“所以,就算她死——你也什麽都做不了嗎?”“小婵,夕枝是我齊奕一生所摯愛的女人,我知道她想要怎樣的幸福…”“我是她妹妹!我比你更清楚她到底想要什麽。”

巫小婵指着齊奕面前的酒,說:“這一杯酒預先是要在我為你跳完舞後賞給我的,你想不想知道這裏面有幾分毒?”齊奕盯着那壺酒,眼神不安地閃動起來:“他們若果真得寸進尺至此,我是不會手軟的。”然而,一個人權力地位高如此,還是有掌控不了的地方。

巫小婵想起夕枝的眼睛,痛苦地說:“可是,這有什麽用?”懲罰別人,已經被傷害的那些人就能變回來麽?就能當作一切傷害都不曾發生麽?幾乎就在巫小婵說這句話的同時,西邊的天空忽然濃煙翻滾,兩個自以為看清這場低劣的戲的人,同時陷入深深的絕望。齊奕騰地站起來,帝王的沉穩早已不在,他高呼着:“來人!來人!”此時,又有誰聽得見他的話呢?周圍的這些人早已成為沒有視聽的木偶,陷入死寂的空白中。

那是哪兒?哪兒的煙火這麽大?巫小婵只覺得自己的心正在一點點被掏空,身體像一堵經不起推攘的沙牆,轟然倒塌。每一刻,她都在死去。

坊間有言,是年春,三月,皇宮內宮失火。大火将美婻殿焚為一片灰燼,殿中宮人無一逃生,當然——也包括皇帝新納的汐妃。幾日後,權傾朝野的右相馮被查出勾結外邦,帝旨——誅九族,賜死帝後馮氏,馮家全族上下八百口人無一幸免。帝旨——天下馮姓人士,已為官者官降七品,未為官者,三年之內不得出仕。帝旨——追封已故汐妃秦氏為明德皇後,着香魂百年之後與帝同陵。時人莫不唏噓,天下帝王家,富貴無長久。

自那日美婻殿大火過去,已有七日。巫小婵跪在那片廢墟前,也已經整整七天。七天不吃不喝,沒有一句言語,甚至連動都不曾動一下。路過的宮人遠遠望見,眼睛裏都帶着驚恐。汐妃娘娘這妹妹恐不是人,是鬼魅。只有鬼魅才能這般不吃不喝七天七夜。齊奕每頒一道聖旨,葉孤舟都會把聖旨的內容原原本本的念一遍,也不管眼前的人是在聽還是沒聽。

夕枝那樣的女子,與這十裏宮闱太不協調。她太善良,以至于連在這裏終老的資格都要被剝奪。她這短暫的一生,在遇到巫小婵之前,受盡欺淩與侮辱,在遇到齊奕之後,也享盡榮華與富貴。她這一生,本沒有什麽錯。

“她這一生,錯就錯在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錯就錯在…收留一個不該收留的妹妹…”七天來開口的第一句話,巫小婵是這樣說的。“是我們這些自以為愛她的人把她逼到絕路的。沒有我們,她不會就這樣死去。”她本想站起來,奈何腿太僵硬,竟連一點兒知覺都沒有。于是她俯下身子,開始往廢墟裏爬。葉孤舟看得一驚,攔腰把她抱起來,順着她目光落處,一步步抱她走近。

大火過後,燒得焦黑的大塊兒房梁宮柱已被宮人搬走,四周到處都是細細碎碎的焦木塊兒和與炭灰混在一起的不知誰的骨灰。在原本是內殿的地方,有一個燒得焦黑的床架子。木終究是好木,能留得一點兒原本的輪廓在。然而好木上的人,卻終究不能因是一個好人而留得個全屍。

葉孤舟抱着巫小婵跪下來。她掙紮着撲到床前,顫抖着伸出手捧起亡者的骨灰,慢慢慢慢湊近唇邊,然後張口竟要吞下去。“小婵!”葉孤舟驚呼起來,一把撥開她的手,迫使她扔掉這些東西,然後把她死死按在自己懷裏,任她如何掙紮也不放開。肩上突然一痛,是巫小婵在咬他。如果非要用什麽來形容這種痛覺的話,葉孤舟只能想到——此刻咬他的不是一個人,這更像是一頭野獸,死死咬住它的獵物,必使之斃命不可。他咬着牙一聲不吭,按住她的手不禁鐵鉗一般收緊。懷裏的人通過這痛覺感受到他的痛,然後終于像一頭精疲力竭的野獸一樣慢慢地慢慢地松開口,把頭埋到他胸前,沉沉地、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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