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 第 97 章
這老頭是個瞎子,眼珠子都被挖出來,臉上只剩兩個黑色空洞。
瞎眼老頭被關在這的時間比對面的啞巴要長的多,十多年了,早已經适應這裏的一切,黑暗、寂靜、陰冷。
他跟對面的啞巴不同,瞎眼老頭還能感知到微弱的星之力,星脈還是完整的。
可對面的啞巴不行。
啞巴只有體術脈還有微弱的反應。
瞎眼老頭吃完老鼠打了個飽嗝,摸着肚子對啞巴說:“等你再被關上幾年,就知道有老鼠吃也是好的。”
躺倒在地的東野昀聽後心說我死也不吃老鼠。
他以前也不是沒被關過。
剛出去闖蕩那會,常常誤入人心陷阱,惹了當地有權有勢的人,在各家地牢待十天半個月不等,最長的一次是被關在某個海上洲域的孤島,足足被關了半年之久。
孤島迷霧不散,危機重重,怪物頻出,稍不注意就會沒命,星之力還難以恢複,好幾次真的差點就死了,他甚至想要摔碎七星令叫他妹妹來救場,但最後還是忍住。
他要學會靠自己,而不是依賴他強大的父親和妹妹。
那時候東野昀也吃過許多難吃的東西,諸如樹根草皮之類,但他不打算吃老鼠,原因很簡單,太髒吃不下。
也不知道潔癖這種事是不是他妹妹傳染的。
也是在孤島那次,他認識了梁平山。
梁平山是東野昀在外交的第一個朋友。
他們在孤島結伴互相尋找離開的辦法,在被多人圍殺時能将後背交付對方,那是一場難忘的經歷,在孤島那個人類信任約等于無的地方,收獲了難得的友情。
毀掉孤島的那天,他們坐在離開的小船靜靜看着海上大火。
梁平山問他:“你接下來打算去哪?”
“回家。”東野昀說。
“什麽?你有家的?”梁平山大驚,“你不是孤兒嗎?”
東野昀抹了把臉沒好氣道:“你記錯了,孤兒是你。”
梁平山摸摸頭,也沒好氣道:“我也是有家的好吧!”
那時他們是差不多年紀的朗朗少年,在人間輾轉相遇又分離,每一次都救對方于水火之中,每一次見面都各有成長。
東野昀是一個旅人,不會停下前行的腳步,只有固定的歸處。
他一路上見過形形色色的人,遇見許多奇奇怪怪的事,與認識的人們分分合合,真應了那句“有緣自會相見”。
又一次遇見梁平山後,東野昀問他:“你在外闖蕩是為了什麽?”
梁平山靠窗坐着,單手支着下巴,望向樓下熱鬧的街市,明亮的眼眸中暈染着昏黃的燈光,讓平時桀骜不馴的人看起來意外的溫柔。
他似乎很認真地思考後才回答:“為了修行,變強。”
旁邊是逗弄柳琢的紅繡兩人,以及餓死鬼霍淩風瘋狂掃蕩桌上食物,不缺錢的大小姐周采采還在那吩咐要上什麽菜。
東野昀坐在他對面,梁平山又問他:“那你是為什麽?”
“差不多。”東野昀想了想說,“為了變強,尋找自己的極限,但也是因為我喜歡。”
做喜歡的事而已。
梁平山卻聽得微怔,随後扶額笑了好一會,東野昀不知道他笑什麽,就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你還有哪些地方沒去過?”梁平山邊笑邊問。
東野昀:“還有很多。”
“等我有空了帶上我呗。”梁平山輕輕挑眉,話說得吊兒郎當,“我也挺喜歡到處走。”
那時候東野昀只當他是調侃,沒什麽深意。
也是那天晚上,大家因為紅繡的神跡異能重影而開玩笑讓她看自己,瞧她能看出些什麽來,而紅繡看了梁平山後,神色微怔,沒有說真話。
事後東野昀才從紅繡那聽說:“平山身上的‘氣’很獨特,也很神秘,可他內心的‘氣’,充滿了仇恨。”
東野昀才明白他的朋友梁平山,是一個為了複仇而努力變強的人。
其實他隐約猜到了梁平山的事,卻因為梁平山從未說過,也拒絕提起那些事,所以也沒有多問。
直到他送楚曉回帝都時遇見了梁平山。
那時候他們已經快到帝都了,在郊外山石路上,梁平山站在前邊攔住去路,周邊山景青翠,映着那青衫少年也融為其中。
梁平山笑眯着眼問他:“我說我是來殺她的,你要如何?”
東野昀牽着馬車缰繩,似乎有些無奈。
“好吧,我是開玩笑的。”梁平山說,“我要殺她,也會等她入了帝都再殺。”
東野昀讓楚曉待在馬車裏,與梁平山走遠些談話,他沒問到底是不是玩笑話,而是問他:“你回帝都了?”
梁平山雙手枕在腦後,靠着山邊巨石懶洋洋道:“早該回了。”
東野昀問:“回來打算做些什麽?”
“到處走走,見見故人,展望未來。”梁平山朝他眨眨眼。
東野昀知道他沒認真回答。
這時候他已經和楚曉鬧崩,當天晚上就把人送到了帝都。
東野昀在萬家燈火中看着楚曉朝前走去,她沒有回頭看過一眼。
梁平山對他說:“你也趕緊走吧,人家一點都不喜歡你,你待在帝都多尴尬,難道還要在帝都護着她,看她跟別的男人相親相愛,你不覺得惡心嗎?”
東野昀說:“你想讓我離開帝都,沒必要說這種話。”
梁平山說:“你确實應該離開。”
兩人在夜色中對望,彼此都有許多話,卻都是些不能在此時挑明說的話。
東野昀當天晚上就離開了帝都。
梁平山目送着他離去的背影,為他的朋友無聲送行。
楚曉最終還是選擇了常寒禾,她無法抛棄割舍她少年時最熱烈純粹的選擇,東野昀事後想起來,竟覺得這似乎才是一開始吸引他的。
那熱烈、偏執,近乎狂熱的執着,死不放手,無論在外邊受多少折磨遇見什麽困境,也要爬回帝都去到那個人身邊。
東野昀反思自己想要的,或許是這樣的感情,而非一定要這個人。
但也确實挺傷心。
因為楚曉也曾真的試圖放棄過常寒禾,目光只專注在他一人身上。
她也曾在生死關頭幫助過東野昀。
可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後的選擇。
每個人在最後都做出了選擇。
梁平山選擇複仇。
東野昀選擇來帝都。
他在雨夜中殺進帝都,快人一步找到閣樓中的梁平山。
梁平山已經奄奄一息,他僅睜着一只眼看來人,吐着血沒好氣道:“你來幹什麽。”
那封信并非是讓東野昀來帝都救他或是幫忙。
信的內容是提醒東野昀某年他藏在何處的酒已經到時間,記得去取出來。
因為東野昀忘記自己藏酒的地點了。
信裏寫的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東野昀卻從這件小事中看出梁平山的決心,如果不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在帝都行動,按照他的性格不會寫信提醒自己,而是直接去挖出來帶着酒來找他。
梁平山躺在地上對他說:“走吧,趁還來得及。我知道你是北鬥的人,但北鬥最好不要參與這種事來,反正我只是帝都、是這天下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我已經做完我該做的事了。”
東野昀說:“我不是北鬥弟子。”
梁平山眨眨眼,似乎愣了下,他看着東野昀布下八脈法陣,亮着微光的星線穿透屋門。
“你在幹什麽?”
“子息教我的,這世上唯一一種能轉移位置的八脈法陣。”東野昀說,“但他說了不穩定,因為是自創的,我也沒練習過幾次,你最好祈禱我能成功。”
梁平山輕輕搖頭:“沒必要浪費星之力。”
東野昀說:“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這世上除了我父親和妹妹,沒人能攔我。”
梁平山聽到這微微睜大眼,恍惚間明白了東野昀為什麽能與北鬥弟子的關系那麽好。
“咳……你竟然……在我死前才說……”梁平山艱難地睜着眼朝東野昀看去,“我喜歡你妹妹這麽久……”
東野昀蹙眉:“你再說這事就真的會死。”
其實很少有人能聽到這就猜出來,因為大多數人都只記得東野狩有個女兒,沒聽說有關兒子的事。
梁平山咧嘴笑,緩緩擡起手張開五指,摻着血水的眼眸透過五指看飄散在屋中的星線們,目光似看向很遠:“我第一次見你妹妹,是在宮裏,那時候她剛破境成為朝聖者……站在人群中無比耀眼,可以無視京都的權貴、世家,甚至無視書聖,還有我父親。”
因為她足夠強大,她站在這片大陸的最頂端。
什麽時候才能成為向明栗一樣強大的人呢?
梁平山永遠也忘不了在明栗身上看到對強者的向往和殘酷。
可後來他在東野昀身上學到,也許成為強者并非一定是要八脈滿境,偶爾只需要一顆堅韌的心。
梁平山本想對對東野昀說不用羨慕你妹妹,因為你也很強。可在看見東野昀的目光時他又覺得這種話是多餘的,于是笑了下,意識逐漸變得飄散,無法集中注意力。
人生的跑馬燈開始出現在他腦海中。
梁平山隐約瞧見東野昀轉身離開了布滿星線的屋子,因為外邊已經布滿了人,他必須出去拖延時間,才能讓法陣完成運轉。
“我是真的很想你走……你跟我不一樣……”梁平山斷斷續續地說,“你的父親不會舍得你這個孩子受傷死去,我的父親,狡猾、殘忍,就像……一樣……”
血水順着他嘴角溢出,梁平山舉着的手倒下,星線飛速運轉,如法陣的主人一樣迫切試圖将他傳走。
如果不是為了複仇,也許他跟東野昀一樣,也喜歡做一個旅人走走停停,在路途中與好友們相遇再分離。
可東野裕的歸處是溫暖的家。
他的歸處是冰冷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