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小店 第 90 章 裂痕
男孩兒洗完澡,換上一身不知從哪兒來的蟒綠衣裝,頂着頭濕漉漉的頭發,就這麽赤腳走出來。屋子裏鋪着厚厚的絨毯,即使赤腳踩在上面也并不會覺得有任何不适,反而更能感受到那一絲一線的柔軟。
“你怎麽不也換身衣服?啞巴就是這麽不講究嗎?”巫小婵說不出話,于是只能任他奚落。“啞巴,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的昵名?‘時安’是大名,是別人叫的。如果你能說話的話,你可以叫我‘忘’。我是‘忘’。”這個名字…巫小婵心裏一震。
“這是個很好聽的昵名。”不無意外的,門口響起女人的聲音,“很适合你。”男孩兒激動地叫起來:“羅!”
“你很聰明,膽子也很大。猜得到我就是羅庭的主人。”
“你能幫我做一件事嗎?”
“說。”
“我那個木雕小人還在你手下人手裏,它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好。”
這是一個奇特得有點兒詭異的場面,事情以一種毫無邏輯可言的姿态發展着——至少巫小婵看到的就是這樣。她站在一邊,看到羅漸漸朝忘走去,然後他們相擁到一起,親吻。恍惚間巫小婵好像看到一個小小的、矮矮的身影痛苦地蜷縮在一個無人的角落裏。黑袍裏是什麽東西側目無法看清,只是在它腳邊有一個小小的、木雕的小人——從頭頂到腳底,有一條猙獰的裂痕,像是在無聲地訴說着什麽,急于使她知曉,卻又惶然遮遮掩掩。
一幕幕場景走馬燈似的在巫小婵眼前上演着。
羅帶着忘出席各種交易酒會,忘驕傲地向所有人宣布:“我叫忘,是羅的情人。”
忘在賭場玩兒得眉飛色舞,不在乎輸贏,一把把金幣在他股掌間翻騰跳躍。金幣輸完,他眉一揚,眼一瞪,羅眉頭都不皺一下,揮揮手使人把更多的金幣給他送去。他輸得起,她自然給得起。
忘端着一盤噴香的炒飯蹑手蹑腳走到羅身邊,小心地把盤子放在她手邊。羅一驚,放下手中的筆,看着他一笑,于是他們自然而然地親吻。
他們牽着手在殘陽裏散步,他們共乘一騎在原野上奔跑,他們執手相笑,他們同枕而眠,他們……
天崩地裂——
清脆的碎瓷聲音在巫小婵腳邊炸響,她一驚,不由自主退後兩步。然後她才發現這是一間空闊得顯得蒼白單調的房間,樓頂很低,似乎一踮腳、一伸手就能觸摸到。水流過來順着巫小婵的鞋子邊緣淌過半圈,她移步走開,原地便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印子。羅坐在椅子裏,此時慢慢站起身來,雙目似噴火,舉起一個白色的小碗來,像是對着巫小婵在怒吼:“你這道這是什麽嗎?這是‘追魂碗’,碗身裏灌滿毒水,只要用過這東西一次我就會喪命。忘,你不可能不知道。還要我砸給你看嗎?”白碗應聲而碎,裏面的毒水濺起一尺多高,像一朵唯美的花在盛開。巫小婵側側身,便看到站在自己身後一臉煞白的忘。
“我不明白,你要的什麽我不曾給你?你要這樣來算計我!還是說——你對我的接近從一開始就根本是一個陰謀?”巫小婵突然想起初見忘時他那一瞬間的表情——他若對這裏一無所知,為何能在這座曲折回環的地下城中好巧不巧就闖進羅所在的房間?他若真的懵懂無知,為何能在不過一面之後如此坦率地成為羅的戀人?
“忘,你還不肯承認嗎?為什麽你要随身攜帶着那個木雕娃娃,我說要用金銀跟你換你都不肯?為什麽你每個月曜日的早晨都要到東閣喝一杯杏花酒?為什麽每次——你都會遇上同一個男人?為什麽那個男人是‘力’——那個我羅庭最大的敵人!”忘盯着她,不知為什麽眼裏竟有絕望的悲哀:“羅,你不相信我?”
“相信你?呵——你叫我怎麽相信你?兩年前你突然闖進我的視線,那時我第一眼就喜歡上眼前這個幹淨、漂亮的男孩子。我以為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愛一個人,沒有任何緣由,不圖任何回報,只想盡我所能對一個人好。後來卻讓我發現,你随身帶的木雕娃娃——是用鴛鴦木做的吧?那種下賤的妓子用來勾引人的東西!你說,你要我怎麽相信你?”
“不是這樣的…”
“你十九年前出生在‘力庭’核心所在的地方,你的父親和母親是‘力’手下最得力的幹将。他們為你取名為‘尤’。三歲的時候,你被送進力庭殺手訓練營;十歲,你以訓練你七年的老師的一根手指頭換得出營資格;十三歲,你成為力身邊最受寵的殺手之王。十四歲,你暗殺‘韓庭’之主,助‘力’吞并韓庭;十五歲,力庭對外宣稱殺手之王‘尤’已經退出力庭,而實際上你不過是想以此為幌子讓世人逐漸遺忘‘尤’這個名,自己卻一直潛伏在羅庭東城的一個普通下民家裏,把那家男人當父親,把那家女人當母親。男人在羅庭賭場欠下賭債,你便可以自然而然地來這裏行偷竊之事,故意被抓,然後在那一天…用鴛鴦木惑我心神…你說,你叫我——怎麽相信你?”
“如果你真是你表面上這麽單純,怎麽那麽巧,那天你就剛剛好闖進我所在的房間?怎麽那麽巧,我昨日剛剛把羅庭的機關圖給你看過,而偏偏現在,力庭就帶人攻我羅庭!”
忘“撲通”一聲軟倒在地,雙目呆滞,嘴裏卻不住喃喃:“怎麽可以這樣?你怎麽可以不信我?那個時候…你明明說過,我的眼睛是你從未見過的清澈幹淨,你相信我所說的每一個字…這些你難道都不記得嗎…”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到最後只見嘴唇一張一合,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羅凄厲地笑起來:“我說過,我說過什麽?我只說過——這世間我最容不下的——就是欺騙!來人!把他十指指甲給我拔下來,斷他手指,斬他腳趾,丢進蛇窟,我要他死無全屍——”“砰——”的一聲大門重摔而合,天地陷進空茫的黑暗。
巫小婵再睜開眼時,天地已然一片光明。她仍然站在聯盟溫家堡前的原野裏,人皆已散盡,入眼空無一物。只有她的腳邊橫卧着一個木雕的小人,從頭頂到腳底,裂開兩條觸目驚心的裂痕。她彎腰把它撿起來,拿在手裏輕輕撫摸,不禁哀嘆:“你只給我看一個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局的故事,要我如何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