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小店 第 92 章 老二的名字

只在這兒休息片刻,和村長、店老板、老板娘告別後,幾個活人就帶着一個昏迷的人匆匆登上開往荊川的大巴車。

是日黃昏,荊川。

酒吧門口挂着“暫停營業”的牌子,但行人若仔細點兒瞧,就能發現裏面時不時的就有人走動,晃晃悠悠,忽進忽退,像只徘徊的孤魂野鬼。陸阿黑和陸阿白幾乎是輪流地你瞧一趟我瞧一趟,看到個人影從玻璃門外過就咋乎一番,弄得老二很是頭疼。他不自覺地伸出舌頭舔一圈幹燥的嘴唇,蛇信子一般上下挑動,探一下又收回去,發出“咝咝”的聲音。突然不知是陸阿黑還是陸阿白一聲尖叫,兩個身影同時往門口跑。

老二以為這兩人又是看見什麽人過去所以這般驚詫,剛想出聲呵斥,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他雙瞳一瞬間放大,即便在黑暗中眸子裏也光彩熠熠起來。“老二!”

“啊——老板!”

“阿黑啊,你…”

“啊——蕪哥哥!這是怎麽回事兒?蕪哥哥,你別吓阿白啊!”

“阿白呀…”

“蕪哥哥——你不能死啊,你怎麽可以丢下阿黑不管…”

“阿黑啊,他…”

“蕪——哥——哥——”

一鍋亂炖的聲音。徐老板甚是憋屈。

阿黑阿白一陣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才嘿咻嘿咻把馮蕪給弄進來。白剌剌的燈光“呼哧”一聲大亮,幾個老二不曾見過的陌生人跟在徐老板身後走進來。老二本能地瞳孔一縮,極緊張地盯着來人。徐老板走過來拍拍他肩膀,示意他放松:“放心,都是自己人。”然後順勢一扳他肩膀,說,“咱們下去說話。”“嗯。”

杜諾留在最後,按下開關,燈瞬間熄滅。酒吧外面,夜色漸濃。門口“暫停營業”的牌子被風“路過”,悠悠地轉半個身,然後再晃晃悠悠轉回來。牌子左右翻轉間輕輕碰觸玻璃牆面,那玻璃上暗淡的影子一會兒和牌子親吻,一會兒四轉分離。我們知道,它定終結于暮色——沒有光,自然也不會有影。

花并不懂得浪漫,所有熱烈、神秘、高貴、典雅、清新,不過人強加賦予,也不管它願不願意接受。人的感情是豐富的,單靠自己根本就無法表達,于是只能這般強加于物。

譚潭把剛買來的花插進花瓶,高低擺弄一番,再退後半步看看這插花的效果。花葉縫隙間,人的五官、肩膀、胸膛被切割成一個個不規則的小方塊兒。老二站在吧臺後調酒,動作不算優美卻也算得上娴熟。手起手落,杯推杯轉間,看得人頗為舒暢。

徐老板曾對她說過,回到荊川以後她可以過回她原來的生活,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不想再與他們“那類人”扯上關系,那麽他們也就不會打擾她的生活。然而她終究還是出現在這個酒吧。

譚潭對徐老板說的是:“我一定要見到雀子。”徐老板什麽也沒說,不挽留,不拒絕。

剛回荊川的時候,生活簡直一片混亂。爸媽苦苦聯系她未果,以為她出什麽意外失蹤不見,在她離開後第二天就到警察局報案。尋人啓事貼得滿大街都是,校方也是急得團團轉,可多方打聽就是一點兒有用的消息也沒有。有人說她“失蹤”那天曾看到有兩輛出租車在路上狂奔,有人說那天在荊川市郊電閃雷鳴,天氣古怪。警察循線索查去,但最終一無所獲,就連那所謂的“追逐的出租車”的影子都沒找到。

事情後來怎麽樣呢?譚潭并不太清楚,只是突然有一天徐老板對她說:“一切辦妥。”一切什麽呢?辦妥什麽呢?她并不特別關心。真正讓她頭痛的是怎麽跟爸媽交待。最後是老二出的主意。

她調整一下插花的位置,不再透過花葉間的縫隙,而是直接看向老二。這人不知為什麽并不怎麽說話,平時一張臉總是硬得像岩石,面無表情,嘴唇總是緊緊抿着。他看起來年齡并不比自己大多少。

那天老二給她出的主意是這樣的:她不是失蹤,而是陪同學到鄉下去看望親戚。一時貪玩兒,就沒記得跟家裏打招呼。當然,去的不只有她和她的同學兩個人,還有同學的爸爸。現在那個同學還在鄉下,就住在親戚家。同學的爸爸——林雀子的父親,鄭重地跟她父母道歉。爸媽在人前自然大度,事情便就此揭過。雖然她人後不免被狠狠訓斥幾番,但這事兒總體還算蒙混得不錯。

“老二,我一直聽徐老板和馮蕪叫你‘老二’,卻不叫你名字,為什麽?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是的,馮蕪已經醒來。回來的第二天,酒吧就迎來重新開門營業的第一位客人。過後她才知道這人并不是“客人”,而是“自己人”。這人不過進房間片刻,再出來時馮蕪已經蘇醒過來,并且完全看不出“大病過一場”的痕跡。馮蕪醒來後不住地往四周張望,像是在找什麽人,又像只是單純地确認自己所屬的環境。人總是沒有安全感,如果突然被帶到一個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很容易感到惶恐不安。不知道為什麽,馮蕪回到這個他熟悉的地方後情緒依舊不高,陸阿黑和陸阿白整天抱怨“蕪哥哥移情別戀”。移什麽情?別什麽戀?這倆小破孩兒…不——其實阿黑阿白不比自己小,但她總覺得這兩人都是小孩兒——不是咬棒棒糖的小孩兒,也不是騎木馬的小孩兒,而是和一只貓或者一條狗大眼瞪小眼的小孩兒。

譚潭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問題問出這麽久老二卻一個字都沒回答,她牛勁兒上來,非要讓他告訴她不可。于是再次腆着臉笑問:“老二,你到底叫什麽名字?”“一杯冰啤。”

“請稍等。”

他竟然寧願跟一個陌生人說話也不願意回答她一個字。譚潭憤憤地直起身子,看向來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揚,尖嘴猴腮,擠眉弄眼,不知死活…可憐這位無辜的客人,被人這麽半天咬牙切齒盯得那是個渾身不自在,冰啤一拿到手,趕緊灰溜溜坐到一邊兒去,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這個酒吧的客人簡直少得可憐,譚潭把整個大廳每一個犄角旮旯逐一掃過,也只看到零零落落幾個腦袋。荊川不是什麽大城市,人們消遣聚會大多都會選擇公園長椅或者是廣場露天茶座,喜歡麻将的往往叫上三兩好友,往麻将館一坐就是小半天。酒吧這種地方——特別是“清水酒吧”,經營不可謂不慘淡。更好笑的是,這酒吧似乎是怎麽偏僻怎麽開,存心不讓人找到似的,還沒個像樣點兒的招牌。就這樣一個酒吧,竟然還有人駐唱…

“你不用這麽兇狠地盯着我的客人。”老二終于舍得開口對她說話,卻是這麽一句不中聽的。“你到底會不會跟女孩子說話?”老二重新抿緊嘴唇,一副打死也不再開口的樣子。譚潭一肚子氣不知道該往哪兒撒,恨恨地磨牙,終于一甩身子往內間走去。跟這人說話還不如聽倆小孩念叨,至少不會讓她有想撕人的沖動。

譚潭氣呼呼地直闖內間,門口,徐老板不得不主動避讓退到一邊。他看着老二直搖頭:“啧啧,這個性子什麽時候才能給我找個兒媳婦兒帶回來哦…”“老二不想做誰的兒子。”“蕪小子!”馮蕪走出來,和徐老板并肩站着,眼睛卻望着老二,說:“老板,占便宜也得有個分寸。”“你們這些小子,越來越不把我這個老板放在眼裏…”徐老板搖搖頭,好似一臉的痛心疾首。馮蕪沒理他,徑直走向在酒吧駐唱的男孩兒。

徐老板只看到馮蕪拍拍男孩兒肩膀,對他說着什麽,然後從兜裏掏出幾張紅花花的票子遞給男孩兒。男孩兒收起吉他,朝他這邊一笑,揮揮手像是告別。徐老板很有長輩範兒地點頭回應。男孩兒不再停留,離開酒吧。

“擅動老板金庫,你可知該當何罪?”徐老板對着走過來的馮蕪說。馮蕪像是早已習慣自家老板這不正經的說話風格,臉上一點兒慚愧的表情都沒有,只說:“後面這段時間酒吧裏不相幹的人越少越好,但生意還要照常做。等這一陣兒過去,我還會把小夏請回來唱歌的。”“這一陣兒?”徐老板說,“這一陣兒什麽時候才能過去呢?”馮蕪說:“我不知道。”他們兩人站在這裏,卻沒有再說話——像兩座雕塑,不合時宜地擺在這裏。

老二兩手還在上下翻轉,酒瓶子劃出交錯的弧線。不知道這是為哪位客人調的色澤幽紅的酒,光,血般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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