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鬼不易，且行且珍惜 第 164 章 和解
“母國？”獨孤伽羅冷笑，“我父親被奸臣所害郁郁而終不得安息，我母親身不由己悲恸至死，我被囚文淵閣三年看盡世态炎涼，這北辰王室害我家破人亡，又有什麽可戀之處？公子又何必費心游說。”
“那好，既然獨孤姑娘心意已定難移分毫，那莫岑不便打擾了。”莫岑起身行禮，從容落拓，眉間含笑，倒無不舍。
閣樓間緩緩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響徹在黑暗裏，蔓延開來的蕭條霧氣侵入閣內，葉離阖上門窗，樓下小徑上，一抹颀長身影正踏着敗葉走遠。
她掐着窗柩，陳年木框松動，點點碎屑鑽入指縫。夜氣一墨一墨流，庭院起風了，枝桠搖擺不定沙沙作響，正如她飄忽不定的心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國家，何時能等來雲開月明。
“今年的秋這般涼，這隆冬想來也定是極冷。”午後純明的光線漏盡屋內，老婦人抖着布滿皺紋的手掌，扶在門口，面生憂心。
“婆婆，你今日服藥了嗎？”伽羅從屋內走來，手中端着一碗褐色湯藥，絲絲縷縷萦繞苦香。
“都老毛病了，缺漏幾天，不礙事的。”老婦臉上皺紋層層展開，強意笑道，“上次禦醫開的藥不多了，這冬天未到，得節約些啊。”
“嗯。”伽羅嘴角顫了顫，見她笑着喝下，卻是笑得極為苦澀。她視線飄出窗外，遠處，深宮內院砌着白玉琉璃，宛若一軸徐徐綻開瑰麗的畫卷，廊檐高琢交替掩映，高低參差的亭臺妙榭中夾雜着幾缈淡淡青煙，悠悠散向穹宇間。她知道，深宮早已臨冬灼炭了。
老婦順着她的視線看去，沒有伽羅那般凝滞，只是輕輕握住了她有些泛寒的手掌。
她低下頭，“今年，或許不會有木炭送來了。”
“我知道。”老婦慈祥地看着她，和藹地應着，卻是抑制不住地咳嗽了幾下，扶住門框喘息不止。
“婆婆，你還好吧？”伽羅趕緊扶勞她，又急忙給她順順背，卻見她只是強撐擺手，只好把她扶進氣絲稍暖的內屋，就着酸枝榻躺下。
好大一會，伽羅看着她慢慢平穩下來，愈發內疚不安，“婆婆，對不起，我不該逞一時之快。在這深宮之中，到底是不該惹是非。”
“與其身安，不若心安。”老婦拍拍她的手背，“你心裏有氣，我明白。如果平白無故蒙冤答應莫岑，你不會心安，我也不會。”
“當年奸臣相害，逼死獨孤家族那麽多人，北辰王卻忠奸不分任其橫行。這個國家這麽些年來屢遭周圍國家蠶食鯨吞，它不過虛有其表，內在制度機構早就腐朽了。這樣的國家不論何時覆滅，都不過是自取滅亡。”伽羅握着老婦的嶙峋骨掌，眸中狠戾漸漸弱下來，最終被擔憂取代，她感受着老婦微弱的心跳，仿佛被囚在薄薄的一層皮囊間，吹須間即刻幻滅。 “可，婆婆，我到底是太獨斷了，我獨身惹事無妨，可不該連累你與我一起受苦。”
“我當年跟随你母親私奔到北辰，從小看你長大，早已情同骨肉，又談什麽連累不連累。”老婦笑得無力，臉上皺紋深了幾分，“可，有些事情，是只有你自己才會明白的。”
伽羅垂下眼眸，似是躲避着她的柔和目光，心尖的顫動卻不由自主地一點點擴大，她擡起頭，見老婦人正和顏悅色凝視着自己。
外面的風刮過，惹得樹葉沙沙作響，“《傳習錄》你從小便讀過，其間典故知曉得比我這老人還多。”
“嗯。”伽羅應了一聲，似是不願面對。
老婦人偏過頭，外面的菊花淩亂，沁來寒涼之氣。她緩緩念着，“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眼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有些事情，再逃避，只會讓自己逃無可逃，愈發不可面對。”
“婆婆，我不懂。”伽羅想要搪塞敷衍，卻見老婦目光炯炯望着自己，只好擠出幾個字。
“伽羅，你從小便生在這北辰之地，這裏到底是你的故土。你真的忍心讓它毀于一旦？”
“它不值得我救。”伽羅聲音越發低落，紛亂如麻的心緒絞在一起，正把自己拽向愈發無邊的黑暗中。許久，她沉默着，攥着拳頭一語不發，孤身而立任風蕭瑟而過，可終究還是無力地垂下手，表示默許。
“我看着你長大，你的心思瞞不過我。”老婦緩緩叨念着，眉眼慈祥地松弛下來，“你對北辰越恨，只是因為越心痛，越心疼，痛它這般腐壞慘敗，疼它屢遭列國欺淩。無論自己再百般違心抵觸，終究難以割舍離棄。”
“如今，它就要亡了，伽羅，你真的忍心？”老婦年邁的聲音顫抖着，垂下暮霭之年的滄桑。
獨孤伽羅的眸中逆着午後緋色迷離的光暈，渙散出一片戚傷。她默默搖了搖頭，視線逡巡而過，落在不遠的桌案上，上面，靜靜躺着一紙木紋請柬。
“公子莫岑派人送來請柬，今夜北辰王宮會有上元燈會。”老婦對着伽羅嘆口氣，“這孩子當年是最不受寵的公子，坊間傳只顧他風流，終日留連煙花之地，可誰能料到他掩飾腹司淵博之能，內懷報國拳拳之心呢？”
伽羅一聲冷哼，眸中聚火，“他是當年受理我父親一案的司察，若真是明眼人，怎會有後來的慘劇？”
伽羅記得當時父親只是被勒令在家禁足，可司察審理未至，卻是府邸無故燃火，一夜之間死傷無數盡為灰燼。自己在慌亂中與母親走散，而父親，則是殒身火海。這些，都是朝堂上那些父親的死敵所為，可事後，莫岑不過只是雲淡風輕一句因故失火帶過，全然未提暗中結黨勾心鬥角之事。父親卻被朝中奸臣彈劾為畏罪自殺，一紙宣判永為罪臣，只能帶恨入土。
“伽羅，你明白，當時局面不是他一個羽翼未豐的公子所能掌控的，他所謂的司察，不過是頂着虛名而已。北辰王無道，朝綱皆佞，不能怪罪他一個明眼人。”提及往事，老婦阖眼，卻是難掩心中震動。
伽羅聽言，終究是緩緩嘆了口氣。她當然知道死敵權利之大只手遮天，不應該加怪于莫岑一個初出茅廬的司察公子。可她不甘于這國家的昏庸，只能想當然地怨恨，怨恨奸臣，北辰王，怨恨莫岑，怨恨所有人，可事到如今，終究不能由自己一味仇恨。
何況，三年前仇敵以罪臣當毀屍滅跡之罪，有意阻攔父親靈柩下葬，最後還是莫岑冒險從中調和，令父親草草下葬，事情才得以收場。雖然後來陵墓被毀，屍骨不能保全，可也到底算是于己有恩。
“婆婆”伽羅輕輕喚了一聲。
老婦人閉着眼，擡起幹枯的手掌擺了擺，嘴中喃喃着，“去吧，去吧。”
伽羅幫她掩好被角，輕輕掩上門，踮着腳尖離開。她走下排排木梯，宣紅色木門打開的剎那，明亮的光線明晃晃刺眼。
閣外，一匹白色駿馬不耐煩地踱着前啼，騰起的細碎塵土顆粒光陰下自在飛舞，撲在身後的雲轎上，蒙上一層薄紗般透亮的塵埃。
“請。”莫岑一席白衣落拓，正從馬背上靈巧翻身而下。
獨孤伽羅看着他眯着桃花眼淺淺笑着，柔和的陽光一瀉而下，宛若神明般澄澈，恰如那個初遇時純明無暇的少年。
“多謝獨孤姑娘願共往之。”雲轎入宮門時霍然停下，莫岑躬身，一只手恰到好處地伸出。
“我只是為了婆婆身體着想，你想多了。”宮門前車水馬龍，人語喧喧，伽羅亦不好拂他的面子，便硬着頭皮扶着衛宗的手掌，面色生冷地走出轎來。
莫岑只是笑笑，二人各懷心事，轉眼間走到殿前。
“喲，罪臣之女竟登得堂宇之上，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呢。”陣陣冷笑刺耳，伽羅見到不遠處的羅紗帳後，正走出一個曼妙婀娜的女子，豔若桃李，顧盼生姿。
莫岑不留痕跡擋在前方，拱手笑道，“原來是左司馬家的大小姐啊，幸會幸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