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 第 124 章

周子息一開始去的東邊。

他一個人走走停停,對周邊人事物都抱着漫不經心的狀态,或許是因為對死亡無所謂,甚至在心中期盼着能夠被殺死終結。

所以周子息遇事不決就動手,把看不順眼的通通揍一頓,落在旁人眼中倒成了真性情、英雄救美、少俠義氣。

周子息在東邊最先遇到的是曲竹月和玉衡院長。

曲竹月和玉衡院長每年都會約着空出一段時間去外游玩,不論天南地北,只要兩個人一起去走走看看。

東邊有許多寺廟,常年熱鬧的游玩街上總是能看見賣佛珠串的。

玉衡院長每次來都愛給曲竹月買個六七串,也不管她戴不戴,反正愛買。

曲竹月頗為頭疼地跟在跳珠串的玉衡身後碎碎念:“我不信佛,別買了,我屋裏的首飾盒都不放首飾,全放佛珠了。”

“你信我,我看得出來哪些開過光的,能中和煞氣,你這殺意修得我越來越擔心,不買點東西回去我晚上都睡不着。”

玉衡鐵了心要花錢買平安,曲竹月攔都攔不住。

曲竹月無奈地伸手讓玉衡幫她把新買的佛珠串戴上,“你也不怕買到假的。”

玉衡得意道:“我可是跟永安寺的大師學過的,我能看不出來嗎?”

曲竹月看他:“你年紀越長,怎麽怕的東西也越多了。”

“就是年紀越長,才越怕你先我而去啊。”玉衡幫她戴好佛珠,又摸了摸,難得一本正經道,“殺意不好修啊,雖然你每次心之脈狂暴我都能壓制,但多點辦法總是不愁,心裏也越發安穩。”

曲竹月搖搖頭:“不知道你一天天的都在擔心什麽。”

兩人往永安寺的方向走着,周邊花樹飄搖。

玉衡除了惦記曲竹月的事,就是惦記玉衡院的徒弟們,每次出來總是會給他們買許多東西回去。

周子息在永安寺瞎逛,看人們虔誠跪拜,或愁眉苦臉尋求解惑,逛着逛着來到功德箱祈福點。

他看見玉衡院長站在功德箱前投幣,說一句話投一個幣:“這是給大徒弟的。”

“這是給二徒弟的。”

“這是給三徒弟的。”

四五六七八九……玉衡院數十位徒弟都讓他念了個遍。

最後玉衡院長捧着一捧錢幣灑進功德箱說:“這是給我家竹月的。”

聽着錢幣掉落的嘩啦啦聲響,人們不約而同地朝這方看來,曲竹月默默扶額,趕緊拉着玉衡院長離開。

站在隊伍中的周子息視線随着二人跑遠又收回。

玉衡院長在永安寺有熟人,這位朋友在永安寺做類似聆聽煩惱給予解惑的活,恰巧今日身體不适,便讓玉衡代勞。

曲竹月在旁坐着,看玉衡院長煞有其事地為他人開解,聆聽人們抱怨訴苦,沒點耐心的人還真坐不住。

周子息進來之前,沒想到這解憂殿裏的大師會是這兩人。

玉衡見進來的是個少年人也有些驚訝,一般來這的都是些上了年紀的人訴苦家長裏短,而眼前這身形清瘦的少年,最多不過十七歲。

“來來,坐。”玉衡笑眯着眼,熱情又和善。

曲竹月瞥他一眼。

周子息在滿是佛像的殿內坐下。

玉衡打量着眼前少年,儀态散漫,眼眸清明,是個有故事的少年。

“有何煩憂吶?”他笑着問。

周子息輕撩眼皮,懶洋洋道:“沒錢吃飯。”

玉衡:“……”

周子息又問:“何解?”

玉衡沉思片刻,緩緩從衣袖裏拿出一片金葉子放在地上,正要給少年講賺錢之道。

周子息說了聲謝謝,拿着金葉子離開了。

“他他他……”痛失一片金葉子的玉衡滿臉委屈地朝曲竹月看去。

曲竹月卻看得低笑聲。

周子息留下來在永安寺當打雜的,每天掃掃落葉,挑挑水,為來寺廟裏的人指路,日子過得平凡又充實。

他後來才知道解憂殿的主人并不是第一次見到的那人,常駐解憂殿的是同心大師,一個快要病死的地鬼。

周子息知道同心大師是地鬼,卻沒跟任何人說,也沒有主動跟他搭過話,同心大師是人還是地鬼都跟他沒關系。

同心大師病得很重,但聆聽人們的痛苦時卻始終保持溫柔,安慰和祝福他人,自己卻早已沒救了。

偶爾周子息清掃解憂殿的落花落葉時,會與同心大師擦肩而過,看他忙碌,越看越覺得這人沒有半分地鬼的樣子,只是一個全心全意為他人着想的爛好人。

某日寺廟閉關,不接來客,熱鬧的解憂殿變得安靜。

昨夜的風很大,吹得滿地落葉殘花,周子息安靜地清掃着,同心大師坐在樹下,颔首笑看着他。

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周子息清掃完正要走時,同心大師開口道:“你覺得這如何?”

周子息回頭看去。

樹下的人滿臉病氣,似乎命不久矣,只剩一口氣撐着。

“挺好。”周子息說,“很安靜。”

同心大師笑了下:“能讓你靜心凝神,那就好。”

這是周子息第一次跟同心大師聊天,也是最後一次。

他們聊了許多,大多是同心大師說,周子息聽;聽他說自己的一生,歷經風雨苦難,卻又歸于平靜。

寺廟之所以閉關不接香客,是因為知道同心大師即将死去,是為了保護他地鬼的身份不被發現,不讓人們看見他死後化作黑色的血肉。

“我前半生漂泊無依,如今卻有此歸處,便覺那些苦難都是短暫的。”同心大師說,“人生時長時短,算起來我也經歷了許多事,可如今離去時,我卻只能記住為了我閉關的人們。”

痛苦的記憶是刻骨銘心的,但幸福的瞬間也是永生難忘的。

同心大師第二天離世。

同心大師曾告訴周子息,說他第一次在解憂殿見到的是北鬥七宗的院長,如果累了就去北邊,那是對安分守己的地鬼來說,最安全的地方。

周子息去了北邊。

北鬥七宗的名字在北邊無人不知,通古大陸一共就四個超級大宗門,更別提前兩年北鬥出了位最年輕的朝聖者,風頭正盛。

正值招生的日子,周子息對宗門沒什麽概念,以為就跟武院差不多,在武院的記憶卻有些難堪,不願再想。

報名手續很簡單,周圍的人也很多,密密麻麻,不少人都有父母親朋來送,周子息站在邊上靠着木樁,百無聊賴地看天空。

這天是陳晝負責安排招新事宜,各種信息堆積讓他忙得暈頭轉向,偶然瞥見不遠處安安靜靜的少年時輕挑下眉。

別的少年人都一副熱血澎湃,勢在必得,就他一個人在那發呆,好像能不能進北鬥都無所謂。

好家夥,沒有點底氣和功夫還真不敢這麽随意。

陳晝跟身旁的付淵說:“盯下那家夥,我看他一副完全不把自己的競争對手們放在眼裏的表情,說不定有什麽狠招。”

付淵順着他的目光掃了眼,不以為意:“那邊有十多個武院精英,像他這樣的在入山挑戰裏一天都待不到。”

入山挑戰開始後,付淵被瘋狂打臉。

他在觀戰臺看少年以難以想象的布陣速度幹掉了所有武院精英後,默默去翻找周子息的相關信息,這是哪家武院來的天才?

哦,散人。

這天是搖光、天璇、天玑三院監考,東野狩臨時有事,讓陳晝先來看着,中途玉衡來湊熱鬧,恰巧坐在搖光的位置。

曲竹月跟玉衡院長說:“那個少年,叫周子息,是不是有些眼熟?”

“哪?”玉衡院長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了兩眼後一拍桌,“這不是拿了我金葉子的那小子!”

曲竹月被他這麽說也想起來了,笑道:“倒是有緣。”

玉衡院長全程看周子息一人,起初嘴裏還碎碎念着金葉子的事,後來逐漸被周子息的布陣手法給吸引。

八脈法陣的速度不僅快,還不會全依靠行氣脈,陣中星脈靈技八脈都有涉及。

還是八脈覺醒。

玉衡院長覺得自己金葉子給的很值,單方面宣布周子息就是他們玉衡院的弟子了。

後來東野狩過來,聽大家都在讨論最出風頭的少年,于是也跟着看,陳晝在邊上跟他說了之前周子息布陣的思路,東野狩聽得連連點頭。

玉衡院長:“他可是拿了我一片金葉子的,一片金葉子!”

周子息也看見玉衡院長了,只不過當時他坐在搖光院的位置,所以誤以為他是搖光院的。

于是入山挑戰結束後,周子息選擇了北鬥搖光院。

得知噩耗的玉衡院長:“……”

收到周子息入院申請的東野狩笑眯着眼。

周子息陰差陽錯入了搖光院,見到師尊東野狩時也呆了一瞬。

東野狩這人初看溫吞,卻心下藏鋒,這種人心思難猜,不好惹。

周子息最初與東野狩相處時處處警惕,他認為東野狩比玉衡院長要難相處,便覺得自己在北鬥應該是待不了多久,所以沒怎麽僞裝,把自己那份散漫無畏暴露的徹底。

東野狩這段時間都在帶新入門的弟子。

他跟女兒聊天,說新收的徒弟有些叛逆,身上有股狠勁,像是到了陌生的地方還沒習慣,整天豎着毛。

坐在屋檐下搗鼓星線的少女回頭看去,杏眸輕眨,好奇問他:“是小狗嗎?”

東野狩:“……”

他面不改色道:“是人,就算你爹天賦異禀,也沒有教狗學修行的本事。”

“哦。”少女不太感興趣。

父親走了,沒隔多久,到點來找她吃飯的師兄也說:“新來的小師弟布陣手法一絕,青櫻今天非要跟他比個高低,估計到天亮都贏不了。”

少女問:“有多快?”

師兄說:“大型法陣也就四五個瞬息的時間吧。”

少女神色恹恹地挑着碗裏的米飯,不感興趣地哦了聲,比起新來的小師弟布陣速度快不快,她更想知道師兄把她的辣醬罐子藏哪去了。

周子息的字寫得是真的差,為此被東野狩盯着練字,每天都要寫上好多篇八脈靈技書。

東野狩說:“你雖然有些基礎,也有在武院學習的經歷,但對高階靈技的認知卻不足,所以你布陣用的靈技大多都是中低階。”

周子息邊寫邊聽。

“還有一點,你殺意太重。”

周子息握筆的動作頓住,聽着師尊的話,一時間沒敢擡頭。

東野狩正翻着手中書本,說話的語氣和神色都很随意,似乎只是想起來才有此叮囑:“在入山挑戰時雖然有克制,卻還是會傷到人,想來你以前動手都是沖着一擊必殺去的,倒不是說這是什麽壞事,只是要懂得出手的分寸,這個分寸要由你自己學會掌握。”

周子息保持低垂着頭的姿态,眼睫輕顫道:“你不覺得我……殺人有錯嗎?”

東野狩問:“你殺過嗎?”

周子息抿唇:“殺過。”

東野狩又問:“為什麽殺?”

周子息說:“他們要殺我。”

東野狩點點頭,沒說什麽對錯,只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心生殺意時,就該想到自己也會有此結局。”

周子息這才擡頭看去,師尊朝他微微笑道:“今日就別去想什麽殺不殺的,先把字練好。”

許是從這天開始,周子息對東野狩的警惕撤去,接受了東野狩是他的師尊。

東野狩教會了他很多,讓對修行一知半解,獨自琢磨的周子息有了很大的進步。

青櫻愛跟周子息切磋比試,常常一比就是白天到黑夜,兩人有來有回,各有優劣。

在青櫻看來,師兄師姐都太厲害,完全打不過的,東野昀又出去不在,好不容易來了個聽說對修行一知半解的師弟,這不拿他練手才怪。

可是打着打着,又覺得這師弟也不是那麽好欺負的。

有時候周子息剛剛打上頭,有了戰意,青櫻卻擺擺手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要去找師姐吃飯了,今天吃照燒雞腿飯!”

周子息:“……”

那位沒見過面的師姐,是師尊的女兒,北鬥的朝聖者。

青櫻回頭問他:“你要不要一起去?”

去見朝聖者,跟朝聖者一起吃飯。

周子息面色微妙,搖頭拒絕。

“好吧。”青櫻走了沒兩步又回頭看他,“我聽說你欠了玉衡院長一片金葉子?”

周子息想了想,說:“是吧。”

“昨天師尊幫你還啦。”青櫻伸手比了個數,“還了十片呢!”

東野狩聽說了玉衡院長在解憂殿遇見周子息的事。

玉衡對周子息去搖光院耿耿于懷,天天跟東野狩念叨,于是東野狩還了他十片金葉子,剩下的九片說是感謝玉衡院長讓他沒錢吃飯的徒弟沒有餓死,而是活到了現在。

周子息在北鬥跟陳晝等人混熟了,卻還是沒見過師姐明栗。

直到數月後,四方會試在北鬥舉行,各方武院宗門的弟子來到北鬥,十分熱鬧。

外出的東野昀也回來了,正在屋裏給明栗細數他帶回來的禮物。

明栗趴在桌邊眨巴着眼看他一樣樣的介紹,随後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東野昀無語,看來是沒她感興趣的,于是說:“今天四方會試開賽,青櫻也在,爹新收的徒弟也參加,你不去看看?”

明栗坐起身道:“看他們比武,跟看兩個泥人打着玩似的。”

東野昀說:“我還沒見過爹收的新徒弟,聽說布陣速度很快,人怎麽樣?”

突然被問小師弟人怎麽樣,明栗回望東野昀,沉思三秒後說:“不知道。”

東野昀納悶道:“那是你師弟,你不知道?”

明栗慢吞吞道:“我還沒見過這師弟。”

東野昀問她:“你是不是對這師弟有意見?入門也快小半年了,你竟然都沒見過。”

“倒也不是,我也很忙的,為什麽非要我去見師弟,不是師弟來見我。”明栗邊說邊起身跟東野昀往外走。

兄妹兩人來到會試比武場,站在熱鬧的看臺最外圍,遠遠看見上臺比試的北鬥弟子。

少年眉目沉靜,迎着日光照耀,皙白的皮膚宛如透明,擡手間星線飛舞,串連從指尖飛出的黑色咒紋字符。

如此快的布陣速度,确實令人驚訝。

東野昀跟明栗說:“八脈法陣的天才,你師弟,周子息?”

明栗望着一招制敵的少年沒說話,在熱烈的歡呼聲中,周子息下臺時無意一瞥,隔着日光與花枝,與遠在看臺邊緣的明栗目光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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