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小店 第 134 章 第三股力量
泛黃的綠,葉脈如溪流散開,流進她的手掌心,簡直就像是手中掌紋,一握——便能緊緊攥在手裏。信是用黑色墨水鋼筆寫的,這還是巫小婵第一次看到杜諾的字,果然字如其人嗎?風雅、敦諾、漂亮。不,不是,杜諾那個人才不是表面上做出來的那副優雅公子哥兒模樣,他夠會裝,能讓人以為他所展現出來的樣子就是他真實的樣子,殊不知他不過是想讓別人如此以為而已。所以說,人真不應該相信眼睛看到的東西,因為你所看到的可能只不過是別人想讓你看到的。
他先是好一陣閑話,說些半認真半玩笑、半霸道、半自嘲的話,驀然筆一轉,寫到:“還記得魏小雅嗎?”巫小婵心裏咯噔一下,“夏大背後的妃子街有個叫‘綠屋’的奶茶店,去看看吧。”
杜諾,你的心機有多重,城府有多深,這些東西為什麽不當面跟我說?巫小婵想諷刺他,這是什麽庸俗的噓寒問暖?可惜他不在眼前;巫小婵想嘲笑他,你什麽時候變得這般折騰,寫的什麽不入眼的信?可惜他已身在遠方。這天空裏沒有鴿子,沒有鴻雁。
“杜諾,謝謝你。”在洶湧的人流中,巫小婵輕輕吐出這句話。已是黃昏時分,西邊沒有燦爛雲霞,只有一個奶茶店,伫立在妃子街的街腰。綠色裝潢,葉子和藤托起淡綠淡青的花,仿佛是夏天的藏身之處。它被冬天追殺,本已無路可逃,幸好還有這個奶茶店供它打坐運功、修身養性。早知今日,何必暴躁如當初?
巫小婵只打算看一眼,只看一眼就立刻轉身離開,不想店裏的人卻追出來。她現在一定已經學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如此方能在滿面笑容招待客人的時候一眼就瞥到自己。“要不要…進去坐坐?我…我在這兒打工。”巫小婵瞟一眼那進進出出的男男女女,手握手的很多,甜蜜的戲碼一出出上演。妃子街是京市有名的情侶街,如此便可看出夏大和華大的不同來。華大周圍幾條都是商業街,它若是個女子,便一定是跨馬揮鞭、騎虎擲矛。而夏大呢?就是小家碧玉的小情小調,袅袅炊煙人家門前的細水流長。這真像是你這般的女孩子應該擁有的生活。
巫小婵不願在此多作停留,本想拒絕,話到嘴邊卻突然變成:“好。”魏小雅真是個好姑娘,不豔麗、不高傲、不張揚,店裏的綠色跟她略黑的膚色很相配。巫小婵記得她原本是長發,梳着齊劉海兒,可現在頭發已經剪短,整個人看起來幹淨利落不少。短發的女孩兒還能做舞池裏的黑天鵝嗎?魏小雅端給她一杯溫水——這是巫小婵要求的。在這個地方總該喝點兒什麽才應景。
“我現在在這裏打工,有課的時候就上課,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不知道她自己有沒有意識到,說話的時候她的手指一直輕輕撫摸着那枚戒指——那枚原本戴在她媽媽手上的戒指。“你能幫我一個忙嗎?”“什麽?”“幫我…謝謝杜諾。”杜諾,果然是你。“那個時候他幫我聯系心理醫師,幫我找到現在這份工作,我很感激他。”她略低着頭,眼睛像是半阖上,說:“我知道爸爸犯的錯不可原諒,但我還是想…偷偷原諒他…”巫小婵沒說話,這個時候她也的确只需要傾聽而已。“他一直覺得自己不是個有本事的男人,但還是那麽拼命賺錢送我去跳舞,說是…舞跳得好的女孩子是人間的精靈。可誰能想到後來會發生那樣的事…我真的不想要他一錯再錯下去…”
“所以——房間裏那塊有毒的蛋糕其實是你放的?”魏小雅眼神瑟縮,但最終還是逼着自己迎上巫小婵的目光,她在這雙眼睛裏沒有看到想象中的責問與震驚、失望,而只有單純的平和,甚至是輕松。“是,那天其實是媽媽的生日,我斷定他一定會吃的,就算他知道那東西是專為殺他而準備的。”困擾巫小婵和杜諾許久的疑惑終于解開。
那天她從異界回來,用小店的力量直接打開西山假日大酒店頂層那個房間的門。房間裏堆滿冰塊兒,冰塊兒掩埋着的就是那些失蹤少女不完整的屍體,而在房間中央的地上卻擺放着一盤蛋糕。當初杜諾闖進房間時,她還在為這蛋糕糾結,未曾注意到有人來,來不及隐藏身形,于是兩人就在這種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尴尬相遇,彼此震驚。杜諾最後摧毀酒店,救出魏小雅,卻沒提那蛋糕的事,魏小雅便也沒有主動提起。如今,巫小婵倒是又有新的疑惑,于是問:“你那時應該已經知道你父親已經是個死人吧?”
魏小雅再次低下頭,幾不可聞地一聲“嗯”,算是承認。“那你怎麽敢肯定那毒對他有作用?”不料魏小雅竟搖搖頭:“我不肯定,可是…給我藥的那個人說可以…”
“給你藥的人?”巫小婵不禁一震,身子也不自覺地僵直,握着水杯的手指也感到有些僵。她怕失手打落杯子,于是把它放下來,雙手交握着放在桌面上。她問:“那個人是誰?”魏小雅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他那天像是憑空出現一樣,大半個身子都隐在黑暗裏,我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能憑聲音聽出是個男人。我只是覺得…他和你們…是一樣的人。”
一樣的人?非自然能力者麽?巫小婵抿抿嘴,一時竟不知該作何感想。杜諾總愛把“非者”标榜成“一類人”或者是“一種人”,好像有意要強調非者的獨特性一樣。巫小婵一直覺得他是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但如今她卻覺得那只是一種悲哀。杜諾其實曾經不止一次地表達過身為非自然能力者對這個現實世界的無奈,乃至于無意間流露出深藏的憎恨,巫小婵且聽着,卻也只是像在看一臺戲,戲中人物的悲歡喜樂和臺下的人毫無幹系——如此可見她是一個多麽淡漠的人——但就在這一刻,她似乎能感受到一只悲傷的手悄無聲息地攀上她的心髒,撫出一層皺巴巴的橘子皮。魏小雅其實也把他們當成“異類”,只是她足夠心有感念,說不出這兩個字來。
巫小婵想着,複又端起杯子來,嘴唇挨上杯沿的時候,熱氣被溫柔地呼出來,在冰冷的水杯內壁上凝成一網水珠——像是雨後蜘蛛網上招搖的無根水,終于流淚一般滑到杯底。巫小婵于是不打算再喝。嘴唇似乎有點兒幹,她舔舔嘴唇,問:“你覺得現在才說出這些東西,還有價值嗎?”“或許有,也有可能沒有。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說,要不要就這麽把那一切忘個幹淨,把它帶進墳墓裏…但我還是覺得有說的必要…即使這沒有任何價值。”她頓一頓,望向玻璃牆外的車水馬龍,說,“畢業以後,我會離開這裏,到一個只有陌生人的小城、小鎮、小村莊,當個老師教小孩子跳舞。爸爸一直希望我把舞跳好,那我此生便只打算做好這一件事,這樣我就能滿足…”
這應該就是最好的結局,從此魏小雅不認識杜諾、不認識巫小婵,巫小婵也不認識魏小雅。這世上少一個女孩兒,多一個認真跳舞的女人,沒什麽不好。
縛命鎖這一番輾轉,最終還是回到小店裏。魏小雅拿出要與過去一刀兩斷的決絕,把縛命鎖還給她。時光小店裏的東西能在塵世找到主人才是最好的命,但這縛命鎖顯然命不好。巫小婵重新把他放回盒子裏,在貨架深處,靜等塵封。然而這一件事,還遠遠未完。
接到巫小婵的電話時,杜諾與葉孤舟已經全副武裝準備踏入莽莽雨林。只有十日,要找到那個村莊,完成神醫所托,再返回京市讓巫小婵取出種在他們身體裏的藥蟲。他們一刻也不敢耽擱。此時星鬥滿天,大西南的寒冬也如盛夏。“幸好你是現在打來,也許再過至多一個小時,我們就會與這個世界失聯。”“開免提,我要跟小舟說話。”“直接跟我說不行嗎?我可以轉告他。”葉孤舟本來坐在地上吃着幹糧,聽到這話不禁看向杜諾。巫小婵拒絕得言簡意明:“你也可以不開。”“那我還是開吧。”巫小婵在電話裏把魏小雅的事情略說一遍,最後沉吟道:“一直以來我們身後都隐藏着一股不懷好意的力量,不太像是聯盟,而是除研究社和聯盟以外的第三股力量。你們要多加小心。”
“第三股力量…麽?”杜諾挂掉電話,微微眯起眼睛,前方的密林如蟄伏的巨獸。要來的人盡管來吧,我們看看最後到底是誰葬身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