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 第 109 章
當黑色的天目如一道道高牆将明栗與瞎眼老頭圈在中心的同時,也隔絕了其他人的視線。
書聖等人看不清裏面的動靜,只能感受到瞎眼老頭的神跡異能擴散的殺意,範圍內的天地行氣尖叫出聲,壓力生出旋風将地面積雪掀起,雪霧越來越濃。
圈內的瞎眼老頭對明栗說:“我能感覺到你的力量……如此與衆不同,你可一定要接住這招,千萬別死了。”
明栗望着他空洞黑幽的眼窩問:“它的聲音對你來說有那麽重要嗎?”
“當然重要!”瞎眼老頭激動道,“沒有修行者能拒絕對星脈力量的探索,它是如此神秘又美麗,八脈滿境的巅峰,無數人追逐的最高境界,為此付出許多難以想象的代價!”
“我舍棄了眼睛才換來了心目,為了追尋更高的境界什麽都按照它說的做,卻在某一天忽然無法再聆聽它的聲音,我明明是八脈滿境,為什麽卻聽不到了?它讓我知道世界的真相,知道力量的盡頭,一切的未知都能從它那得到答案!”
明栗體內的朝聖之火燃燒着,在她眼眸中已經出現一簇簇暗火。
圈內地面的積雪正在悄然消失,露出黑沉的地面,水痕們正在快速蒸發。
面對瞎眼老頭近乎聲嘶力竭地坦白,明栗卻沒能被帶進他的情緒之中,目光平靜地看着他,淡聲道:“也許是你殺了太多地鬼。”
“地鬼?”瞎眼老頭有瞬間的怔愣,“那種東西……無論殺多少都無所謂,這不正是它希望的嗎?”
明栗說:“也許這世上不止它一種聲音,而另一種聲音不希望地鬼死去。”
瞎眼老頭顫聲追問:“你聽到了嗎?”
明栗卻沒說話。
瞎眼老頭朝她吶喊:“你聽見另一種聲音了嗎?它說了什麽?它又是為何存在?你告訴我!”
無數黑色的天目睜開眼迸發耀眼的金光,地面被烈火吞噬,火焰沖天而起,高溫讓兩人的身影模糊。
火焰穿插在兩人之間,似一條火龍尖嘯着游走,瞎眼老頭憑着心目也無法穿透這火焰看清後方的人影。
明栗周身游走的火線連接着八脈的力量,那些不可思議的力量正以一種令人震驚的速度進化。
八脈滿境的瞬間,黑沉的夜空随之點亮一顆紅星。
她的大腦被強制塞入許多記憶碎片。
在這片大陸上發生的戰争,死去的地鬼們,平原野草搖曳時,露出後方一顆顆黑色的頭骨。
它們鋪滿整片野原,夕陽耀眼的光芒穿過黑色的眼窩,唯有站在後方的朝聖者們能踩在這片平原土地之上。
帶着鎖鏈的奴隸們在巨大的夕陽之下奮起反抗、厮殺。
城樓被大火吞噬,人們在血火中神色扭曲地逃跑,身後是追殺的地鬼,朝聖者們聲嘶力竭。
戰鬥不知道持續多久,仇恨卻已經無法化解。
那些怨恨、殺意、憐憫、孤獨等等都在明栗耳邊竊竊私語,要她與之共鳴,切身體會,融為一體。
世界的真相是什麽?
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選擇。
明栗想起許多事來,睜開眼時擡首朝夜空看去。
它的聲音掠過耳畔。
名為神谕。
——你的選擇?
——不殺。
宮牆上的人們抵抗着前方強勢的星之力威壓與風雪,陳晝皺眉盯着前方大片黑色天目,正擔心困在裏面的明栗時,忽然察覺天有異象。
昭示朝聖者出現的紅星,名為熒惑之星現世。
在人們都看向天上閃爍紅光,耀眼奪目的熒惑之星時,只有書聖的目光沒變過。
黑色天目中隐約可見金光閃爍,下一瞬被火龍破開,長身長尾絞碎整個困陣後在夜色中散做星火墜落。
飛舞的星火與雪花交纏着,世界因此被籠罩在紅與白的顏色中。
明栗站在原地擡首看着夜空,而期盼着得到她回答的瞎眼老頭跪倒在地,發出絲毫聲響,捂着被劃開的喉嚨仰面倒下。
劃破瞎眼老頭喉嚨的是一根星線,是那根他試圖拿東野昀威脅明栗的星線。
“師姐?”青櫻小小聲叫着,試圖下宮牆去,又被相安歌抓住。
相安歌朝左側看去,有兩道身影無視周邊威壓瞬影落到宮牆之上。
崔瑤岑攔在千裏身前擋住威壓,她的突然出現讓千裏愣了下:“師尊?”
元鹿站在書聖身邊摸着下巴打量方回,看了一會後對書聖說:“從這孩子的面相是不是能推斷出你長什麽樣?”
方回聽懂他的意思,不悅地蹙眉。
書聖沒理元鹿,面具下的目光始終注視着遠處的明栗。
此刻的他也跟瞎眼老頭一樣,想知道明栗聽見了什麽、看見了什麽,大致都能猜到,卻仍舊想聽明栗說出來。
明栗的說法将決定他的選擇。
在星火還未完全消散前,明栗收回看向夜空的目光,眨眼瞬影到宮牆之上。
宮牆寬厚數米,不少人并肩站着,在明栗與相安歌的對面,三名朝聖者并肩而立。
彼此的陣營被無聲巧妙地劃分開。
明栗只掃了眼對面,就回頭一指按在東野昀肩膀,以陰陽雙脈治愈術緩解他的痛苦。
探查東野昀的身體時能發現,他的舌頭是被割掉了,治愈術無法修複,但器術可以,只是比修複青櫻的傀儡術還要難些。
北鬥兩位院長斷臂後也是靠的器術修補。
明栗眉頭微蹙,陷入沉思中。
東野昀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帶着歉意與憐惜。
雖然還沒有人告訴他,但東野昀已經猜得七七八八。
他眼中的歉疚已經快要溢出來。
明栗輕聲嘲道:“你可別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哭出來,太丢人了,等會打起來我都不好意思。”
東野昀:“……”
這一瞬間,他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回到明栗十六歲還沒有破境時。
東野昀朝陳晝看去,陳晝把周采采還給他:“暫時止血了,但傷得太重,我已經傳音俊俠讓他過來。”
陳晝說着餘光朝對面的三位朝聖者掃去,腳下一轉,背對着東野昀。
眼前的氣氛可不太好。
也許想要離開帝都,會比想象中要難一些。
明栗收回手時被青櫻撲過來抱了滿懷:“師姐——”
欣喜又哽咽的聲音。
明栗捏了捏青櫻的臉,有溫度,軟軟的,已經不再是從前的瓷人傀儡狀态後才放心。
對面的崔瑤岑看見這幕只覺得惡心,劍刃出鞘半分的聲音引來明栗的目光。
崔瑤岑直接道:“把元西還回來。”
明栗笑道:“憑什麽?”
“憑什麽?你師妹已經還回去了,憑什麽不把元西還回來?”崔瑤岑的釋放的威壓讓宮牆顫動一瞬,“相安歌既然說要你的準許才放人,那我今日就問你,你放還是不放?”
“你把事情簡化得輕描淡寫,還有臉問我放人。”明栗将青櫻帶去身後,往前一步時的威壓同樣讓宮牆顫動,“你該不會是繼承了神谕裏不要臉的意志吧?”
崔瑤岑冷眼朝她看去,說話時拔劍:“我看你才是繼承了神谕中懦弱、膽小、茍且之人的意志。”
“我可不認為自己是救世主。”明栗說這話時目光掠過書聖,“不會給自己強加無聊的責任,也不會拿着救世的借口去殺人。”
書聖伸手攔住氣急敗壞要動手的崔瑤岑,聽不出喜怒地問:“你認為那是借口嗎?”
明栗:“你認為它真的是想要你做救世主嗎?”
“我并非執着救世主的名聲。”書聖說,“如果什麽都不做,就會等來地鬼殺光所有人的結局。”
“人類和地鬼,只能存活一個。”
他覺得自己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也希望明栗能重視,希望得到她的反思,讓她重新做出選擇。
她可是人類啊。
不應該站在地鬼那邊不是嗎?
需要被強者守護的,是那些只擁有一次生命、無法複活的普通人們。
這個世界,普通人才是必不可缺的。
書聖等待着明栗的回答,卻見她神色平靜,甚至有幾分淡漠地說:“我無所謂。”
這話像是颠覆了所有人對明栗的印象。
也許人們眼中的明栗是平和、理智又強大,交往不深會覺得她有點冷淡,還有點點呆。
認為她一定是會擁護正義的人。
可真實的明栗也許是殘忍、冷酷、本性偏惡。
時間像是在此時停頓了許久。
書聖又問:“因為你身為地鬼的師弟嗎?”
明栗說:“從我第一次破境時就是這麽想的。”
與周子息無關。
明栗朝書聖擡起手:“你既然問出口了,最好在我割掉你舌頭前告訴我,你們把我師弟關在哪?”
“你們?”元鹿舉起雙手無辜道,“哎!先說好,這事可沒有我的份,不過我也确實不想看見地鬼稱霸世界。”
“何必再跟她廢話。”崔瑤岑冷笑道,“這個人從頭到尾冥頑不靈,自私自利,她完全沒法跟痛苦共鳴,只能看見地鬼片面的可憐,就心生憐惜,為此抛棄整片大陸無辜的人。”
“我今天聽見最好笑的話,就是你崔瑤岑說我無法跟痛苦共鳴。”明栗朝她微微笑道,“等到我把你跟別人施展血養之術,看你奄奄一息的時候,或許我也會心生憐惜,勉強與你的痛苦共鳴。”
書聖嘆息聲:“你為何還是選擇了地鬼?”
“我沒有選擇任何一方。”明栗目光冷淡地朝他看去,“而你們,也別再自欺欺人,通古大陸真正的主人,是地鬼,不是人類。”
這瞬間墜落的星火全數消散,除了朝聖者外,沒有人聽清明栗最後一句話說的什麽。
也許他們聽見了,但有股力量抹去了他們的記憶。
任何涉及地鬼與通古大陸的核心秘密,除朝聖者外,無論是從何種途徑知曉,最終都會被抹去記憶。
除朝聖者外,陳晝是離真相最近的那個人。
因為他曾在天坑中,日夜挖着黑泥裏的火石玉,那些黑泥正如程敬白所說,與死去的地鬼血肉相似。
那是天上星辰墜落時,生活在這一片的人們都死在了這場災難中。
與通古大陸同壽的天坑,混雜了生活在這片大陸上的人們的血肉。
也就是說,所謂地鬼,才是第一批誕生在這片大陸的人。
那時候只有地鬼。
通古大陸,是屬于地鬼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