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小店 第 2 章 我們在三中的日子
“你小子還知道回來?”她把花拿起來湊到鼻前輕嗅,感覺這花不像以前那麽好聞,便不掩飾厭惡地丢開。杜諾促狹地笑笑:“只有老姑娘,才不喜歡玫瑰。”司馬琪白他一眼,裝模作樣地看看表,說:“還有五分鐘。說說吧,離開這鬼地方出去轉那麽一圈,遇着什麽好玩的事情?”杜諾将幾張照片排在桌面上,端起她的咖啡來啜一口:“呀?好苦。”苦澀順着他的喉嚨滑下去,他無意地舔舔嘴唇,“我原本只想出去透透氣,沒想到竟意外撈回來一個研究社二號機密。你一看就能明白。”在昏黃暧昧的燈光下,成弧形排開在玻璃桌面上的照片,隐隐約約,都如隐藏着一個鬼影。司馬琪湊上去仔細看,指頭摩挲着照片上光線晦暗處,皺起眉頭,不太肯定地說:“似乎…是個女孩兒?”“我查過,她叫巫小婵,蘇市三中初三學生。父母離異,現在她一個人住在一個叫‘時光’的雜貨店裏。有趣的是,這個雜貨店并不是她父母留給她的財産,而是來自一個和她沒親沒故的男人,這個男人現在也不知去向。”司馬琪突然噗嗤一聲笑出聲兒來:“現在的小姑娘真是了不得!果然,越是看上去無害的人啊,越不簡單,越會給人惹麻煩。”“得确,”杜諾點點頭,“越是看上去美麗的女人,也越是該離遠點兒。”杜諾眼角瞥見餐廳一側一個老人在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攙扶下向着這邊走來,便知趣地起身,匆匆離開。匆忙間耳聽得司馬琪半句低聲碎語,說的是——你就可勁兒離遠點兒吧,小子…
街市喧嚣,熙熙攘攘,這是一種熱鬧而并不繁華的喧嚷。剛剛放學的蘇市三中學生騎着自行車風似的竄過,就如出籠的小鳥,霍霍振着稚嫩的羽翼。一溜兒自行車撇下一串串清脆單調的鈴響,也有三三兩兩并肩走着的,一忽兒就鑽進路旁的冰淇淋甜點店,不知是為清涼還是為嘴饞。有站在十字路口說說笑笑的,有擁擠着搭公車的,有握着手機低頭翻點的。只一個地方顯得特別冷清,葉孤舟幾乎是一眼就找到那個小店,頂上的深褐色木質牌匾只隐隐約約辨得出兩個方方正正的字——時光。字跡很淺,羞羞的,怕見人似的。小店的裝潢幹淨整潔,玻璃的四壁幾乎纖塵不染,可以清楚地看見小店裏一排排整齊的貨架。其間卻是一個客人都沒有。它的現代化氣息濃厚的裝潢與那古舊的牌匾極其不符,是不是這個原因讓人不知所謂,從而不願光顧。畢竟這條大街最不缺的,就是家庭主婦們時常光顧的雜貨店。
葉孤舟沒有意識到的是,他已很自然的把那牌匾看成這個小店的靈魂,而很奇怪作為**的裝潢跟靈魂不符。
店門被人推開,一個被陽光不動聲色地投進店裏的影子又黑濃一分。巫小婵先是盯着光滑的地磚上那個比例不太協調的人影看,接着才從藤編椅上站起身來,對來人展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這一剎那芳華。“你來啦,到那邊坐坐。”她指着角落裏一張雕花的矮木幾案,說。葉孤舟微微有些詫異,這麽張古東西擺在這兒,實在不太搭調。不過想到外面那塊牌匾,他随即釋然。
“也不知道你喜歡喝什麽,這是我随便泡的一點兒菊花茶。”巫小婵不知從什麽地方端來一個壺,翻起他面前倒扣的杯子,往裏面倒入一股芳香的晶亮的水。出于禮貌,葉孤舟端起來淺嘗一口,而後贊許似的點點頭。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便不急于放下茶杯。借品茶之際,他四顧打量這個不大的便利店。貨架上并沒有如他想象中的那樣擺滿洗衣米分刷子肥皂之類,而多是些精致的筆具和筆記本、相框、雨傘之類,還有一個貨架,稀稀拉拉靠着些書報雜志。他終于想到一個委婉的話題,問:“這是你家開的店?”巫小婵遲疑一會兒,點點頭:“這是我的店。”如何說是她的而不說是她家的,葉孤舟暫時還不想深究。他喝茶的時候、打量商店的時候,甚至直到現在問話的時候,巫小婵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他的眼睛,這讓他有點兒惱怒,也有點兒張皇。她若有若無地笑,葉孤舟不禁眼神躲閃,局促地說:“你在看什麽?”她并不回答他,突然變戲法兒似的,又拿出一個雕花的木盒,放到幾案上。她似乎很喜歡這樣的東西,雕花的,木頭的。
葉孤舟立馬正色起來,從背包裏翻出昨天下午她交給自己的花梨木盒子,鄭重地擺在面前。他鄭重得甚而有些嚴肅,讓他自己都很驚訝,突然間有種強烈的預感,似乎自己的命運就要從此改變。
“你還沒打開?”巫小婵狀似不滿地嘟哝一句,“還真沉得住氣。”雖然如此,她手上卻一刻沒閑着,把兩個盒子一一打開,露出裏面的東西。葉孤舟看到,兩個盒子,一個裏面躺着條手鏈,顏色是亮眼的銀色。而另一個,他稍微眯縫起眼睛才看清楚,那是一個小小的指環,指面很細,墨綠色。似乎并沒有什麽出奇的地方。他感覺失望,好像被人玩弄,但同時又隐隐期待着什麽。巫小婵讓他自己戴上手鏈,又拉過他的手,把指環套在他另一只手的無名指上。
“右手手鏈,左手指環。位置不能錯,最好戴上就不要再取下來。”
葉孤舟低頭看着自己的兩只手,期待中的變化并沒有出現,手還是那手,手鏈還是手鏈,只是那指環,尺寸太小,勒得他手指微疼。巫小婵兀自點點頭:“嗯,看上去還不錯。”她等着他表态,而他仿若失望似的,深深埋着頭。
“我覺得——”葉孤舟擡起頭來,然而話還沒說完,就魔障似的,眼睛突然瞪大,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半截話也胎死腹中。那眼神因太過震驚或者說是激動,失卻分寸,倒更像是仇恨。巫小婵給這一吓,硬生生瞪回去,随即卻柔和下來,探尋地問:“以前,你眼裏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以前我眼裏的世界麽?葉孤舟慢慢地、顫顫地閉上眼睛,腦子裏重新恢複純粹的黑色。對于他來說,閉上眼的世界比睜開眼的世界一向更美好。“我眼裏的世界,曾經我眼裏的世界,不太美。你不會喜歡聽的。”巫小婵興致缺缺地“哦”一聲,就聽得他繼續說,“反正,你是我看清楚的第一個人。”巫小婵剛剛欲站起的身子重又落下去。
離開小店之前,葉孤舟聽到巫小婵說:“你的眼睛完全是手鏈的功勞,至于那個指環,它還有另外的意義。如果你覺得妨礙以後戴婚戒的話,可以摘下來還我,但如果你覺得有準備接受另一個全新的生活,那就留下它吧。”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沉默着走進蘇市的暮色裏。
葉孤舟走後,巫小婵随手從貨架上拿下一個筆記本。這裏面有她去見葉孤舟前抄的筆記,書說:魔瞳者,所見皆本真相,世間虛實,悉無所遁形。竹音還在的時候,她曾經問過他什麽是“本真相”,她自己的本真相又是什麽,可他不說。這從此便成為她的心結,現在看來,連解開這心結的唯一機會,她也抓不住嗎?她突然有點兒後悔,為什麽不來個威逼利誘呢?這樣他肯定什麽都會說。
蘇市三中校區裏唯一值得稱道的地方就是一個“未步湖”,而有關其名字由來的一段故事,據說又臭又長,也沒什麽傳奇之處,久而久之便被遺忘在它自己的歷史裏。蘇市三中是個後來者,自從上上上一屆的學長學姐在湖裏放生過幾尾紅鯉魚後,雄雌紅鯉魚就用驚人的毅力和耐力繁衍着它們的家族,如今,到未步湖喂魚已成為學子們課餘飯後的一大消遣。巫小婵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發呆。近前有幾張不規則地擺放着的乒乓球臺,仍有黃的白的乒乓球在球拍的擊打下有規律地跳動。另一邊,籃球場一如既往人氣興旺。她手撐着下巴,在無意識地移動視線的同時,還在想一些事情,這些事說好辦也好辦,說不好辦也确實難辦。
突然額角一痛,她回過神來,就見化學老師板着個臉站在講臺上,手還保持着扔米分筆的姿勢。巫小婵自覺地站起來。這個清瘦的中年男人把手中的書往講臺上一摔,“砰“的一聲響,甚至驚飛起教學樓後那叢竹林裏的麻雀,一只只撲棱着翅膀狼狽地逃走。男老師怪聲怪氣地說:“我們有些同學啊,就是不知道輕重,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候。你們是初三年級,不是三年級!離中考還有多少天?自己掰着手指頭算算!我教這幾十年的書,都沒見過這樣的學生!還有工夫上課發呆?!你就是個螞蚱,你也應該蹦跶一下!”
“巫小婵?”班主任推門進來,看到這一幕有點兒愣,“怎麽回事?”她像遇到救星似的,猛地擡起頭來:“老師,你找我是嗎?好,咱們走吧。”年輕的女老師楊柳從訝異中回過神來時,巫小婵已經逃也似的推門出去,狼狽而又确實幹脆。
“我…的确是來找她的。”望着班太匆匆離開的樣子,胡小姝無惡意的笑出聲來,當然,免不了被老師一頓訓斥。
蘇市是她的家,這是毫無疑問的——她常常這樣意識到。然而又時常覺得這麽個既定事實并不真實。楊老師遞給她一張表,父親的名字,母親的名字,家庭住址,聯系電話,她剛寫好又把那串墨跡未幹的數字劃掉。“他們經常換號,現在我也不知道怎麽聯系他們。”楊柳帶着家庭幸福的年輕女人特別容易有的泛濫着同情和悲傷的眼神望着她,這讓她覺得很難為情。“他們并不是您想象的那樣冷漠的人,只是…我有人照顧,所以他們并不怎麽擔心。”心思被人猜出來,還這樣直接剖解,楊柳也心有讪讪。“那…”“是我一個哥哥,我在他的小店裏幫忙,生活不成問題。”“哦…”楊柳笑笑,“這樣啊…”巫小婵很乖地點頭:“嗯!謝謝您,楊老師。”
學生時代,吃飯絕對不是個小問題。食堂總是人滿為患,各種小餐館光景也一般無二。站在塞滿活人的食堂外,巫小婵痛苦地揉揉眉心。四中的架勢已經很龐大,沒想到三中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咬牙沖進去,一個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我請你吃飯吧。”葉孤舟站在她身後,大方自然。做“時光”的人,這還挺合适——她想。“去哪兒?”“蘇家菜。”
這個叫做“蘇家菜”的餐館離三中并不遠,然而他們還是搖搖晃晃、不緊不慢花掉十分鐘,一路卻又無言。到得餐館,點得幾個小菜,等菜的間隙,巫小婵試探着問葉孤舟:“你找我什麽事?”她相信他不會無緣無故請自己吃飯,然而他卻說:“難道我就不能單純請你吃個飯嗎?”巫小婵撇撇嘴,顯然不以為然。“好吧,我承認我确實有事找你。”他敗下陣來,說,“不過我不希望你僅僅只把我看成一個目的性很強的人。”正在這時菜被端上來,葉孤舟順勢說:“吃飯吧,有什麽事兒吃完再說。”話剛落,他就已經夾起一塊土豆,塞嘴裏裝模作樣的嚼起來。巫小婵想說的話便噎在口中。原本她想說,你是什麽樣的人我自然會好好看,慢慢看。
申侍一只腳剛踏進“蘇家菜”的大門就被胡小姝扯回來。“幹嘛?”“我們換個地方吃。”胡小姝偷偷往裏面瞥一眼,沒待申侍再問,她就拖着他往旁邊的飯館走。她暗暗想,這世界可真是小。
“怎麽?”葉孤舟問。巫小婵轉回頭來,放下筷子,笑笑說:“沒什麽。”見她吃完,葉孤舟也只好擱筷。他皺起眉頭,壓低聲音說:“我…能夠相信你嗎?”巫小婵看看他在桌上握得緊緊的手,自信地說:“你說呢?”這半真半假裝出來的自信果然有用。他決絕起來:“你需要我做什麽?”巫小婵露出驚訝的神色,她并不打算要他做什麽啊。“我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是句大實話。”巫小婵暗暗想,有時候人太精明并不一定是好事。不過既然這樣的話…“時機一到我自然會告訴你。”他追問:“那時機什麽時候才到?”她挑嘴一笑:“就是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