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小店 第 4 章 對花的偏見
“進來。”葉孤舟推開門走進來,為難地看看身後,詢問道:“剛才那位公子…讓他進來嗎?”顯然,這聲通報其實是多餘的。不等屋主人作答,門就再次被大推開,夕枝口中的“齊公子”——那個青衣男子帶着侍從大踏步走進來,臉色很不好看。
即使面對面,巫小婵也沒有對他更客氣一點點。她是存心要刁難他,冷哼一聲:“未經允許就擅闖女子房間,齊公子未免也太不知禮!”兩人簡直是針鋒相對。“難道姑娘就很知禮?哼!”青衣男子“刷”一聲展開折扇,說,“不知道齊奕什麽地方做得不對,不小心得罪姑娘,姑娘要處處跟我作對。”巫小婵亦是冷笑:“跟我這個小姑娘一般見識,齊公子可真是大度。”“你…”侍從要替主子說話,也要看她肯不肯給他這個機會。“啊…夕枝姐姐剛才小賦一首,正好,小婵這兒也有個對子,想請齊公子指點指點。所謂‘縱使萬千呢喃,百種承諾,十裏宮闱,九戴珠華,八姝共侍,七宮黯淡韶華六宮米分黛,宮門重,不見君來。’齊公子覺得,可好?”夕枝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葉孤舟也是吓得不輕,就連不研詩詞如他,都聽得懂巫小婵這話裏的意思。這裏雖是另一個世界,但也應一般無二——如此世間,除去一個地方,再沒有其他地方敢稱“十裏宮闱”、“六宮米分黛”,除卻一個人,任何人都擔不起這樣的字眼。或許因為隔着一個時空的緣故,于此,他只有些許驚訝,懂不得夕枝此刻心中滋味。
巫小婵心裏同樣是五味雜陳,理不清楚。她其實早已經知道齊奕的真實身份,這對她——或者說對小店來說,并不是什麽難事。她的夕枝姐姐挑的這個男人,是這個世界的王。齊奕對夕枝到底是真是假,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帝王的感情誰能說得清楚?更何況對一個君王來說,談感情真假沒有任何意義。姐姐是那樣溫柔淑雅的女子,她怎麽忍心看着她掏出一整顆心,卻要看着他和別的嫔妃你侬我侬、耳鬓厮磨?她了解夕枝——至少她自己這樣以為,嫁給這樣的男人,姐姐是不會幸福的。既然最終無法隐瞞,那現在還不如由她說出口。趁一切還未成定局,早些揭開,姐姐也能早些回頭。
夕枝眼睛一直盯着齊奕,話卻是對巫小婵說的:“小婵,你到底在說什麽呀?姐姐聽不懂。”她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竭力想把這一切當成一個玩笑,結果卻發現自己根本就笑不出來,最後就連聲音也控制不住顫抖起來。“姐姐,你明白我在說什麽。你現在跟他走,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但我還記得你對我說過,只想找個普普通通的人相愛,過平平凡凡的日子。你說:‘做這世間一粒塵埃足矣。’你還記得嗎?”“不、不,不是這樣的…”夕枝幾乎哭成一個淚人,“小婵,你不懂。只要遇到那個人,什麽都可以變。姐姐已泥足深陷,回不了頭。即使他給我的,連半顆心也沒有,姐姐也離不開他。只要能待在他身邊,看着他,陪着他,姐姐就知足。對不起,小婵,我要跟他走。”巫小婵連連搖頭:“不要,姐姐,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齊奕終于開口說話:“小婵姑娘,齊奕不會辜負夕枝。我一定好好照顧她,讓她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小婵,”一直無言的葉孤舟此時也不禁開口,“我覺得…齊公子不像是個不守諾言的人,你…”“你根本什麽都不懂!”巫小婵突然大叫着撥開他跑出去,葉孤舟想都沒想就立刻去追。夕枝也要追出去,卻被齊奕一把拉住:“就讓他去吧,我相信這位少俠能夠把小婵姑娘勸回來。”
一個小姑娘在大街上哭得撕心裂肺,很難不引得周圍的行人議論紛紛,更何況這個世界的人們似乎對看熱鬧這件事情有獨鐘。
“小婵!”葉孤舟追上她,一把扳過她的肩膀,說,“跟我來。”“你幹什麽?”葉孤舟把她拉進旁邊的一個小巷子裏,指着泥土地面嚴肅地問她:“告訴我,現在你看到的是什麽?”她不知他在故弄什麽玄虛,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泥土。”他指向牆腳,又問:“那這是什麽?”牆腳陰濕,在稀薄得可憐的泥土層上,只冒出來零星的、無精打采的小花小草。巫小婵已止住哭聲——原本她就是不易流淚的人,說:“幾棵草,一枝小花。那麽…你到底想說什麽?”葉孤舟看着她的眼睛,輕聲道:“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樣,地上泥土遍地,但牆腳的花唯有一枝。很多人或許都看不起泥土,因為它實在太泛濫、太平凡、太一無是處,但你跟我從前認識的人都不同,你所惶恐的恰恰是那朵牆腳花。你對這花有很大的偏見。”他說得拐彎兒又抹角,但巫小婵自然明白他所指。她指着那花,并沒有柔和幾分,說:“這朵花看似比它周圍的草、比這遍地的泥高貴美麗,實則可憐至極。它生錯地方,也沒生對時間。皇帝又怎樣?君主又怎樣?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他們根本就是世間最大的可憐蟲。他得到的越是多,失去的就會越多!他能得到所有他不想要的東西,可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他一件都奢求不到!做皇帝的妃子的,根本沒幾個有好下場。你讓我怎麽忍心眼睜睜看着姐姐往火坑裏跳?!姐姐糊塗,難道你也看不明白嗎?”“不,小婵,你聽我說。無論如何,齊奕是你姐姐自己選的,你根本不應該橫加幹涉。而且,為什麽你不願意往更美好的一面,相信他們能夠長相厮守呢?”巫小婵漸漸矮下身去,掩面低聲哭泣:“不是我不願意相信,我只是…不敢去相信。你還是什麽都不懂…”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後幾不可聞。葉孤舟突然明白過來什麽。“原來…是這樣…”其實說什麽宮闱孤深,說什麽脂米分成群,原來都只是借口而已。她不是不願,她只是不敢。他突然有種挫敗感,原以為自己這個旁觀者比誰都看得更清,其實也不過是自以為是。他根本就不了解她,不懂她。
當他們再次回到青苑時,時間已是次日的黎明。從表面來看,兩人并沒有什麽異常,然而有誰能清楚個中糾結?昨夜的一場淅瀝小雨一直下到天明才終于舍得停,巫小婵和葉孤舟就在那條小巷裏一家人的後門門檐下一直坐到雨停。巫小婵一直一言不發,看得他心疼。雨雖不大,但冷沁刺骨,他讓她縮進自己懷裏,兩人相擁取暖。也許一回到原來的世界,她就會忘掉這個時刻,但這一刻畢竟存在過。她可以不在意,或許,他也可以裝作不在意。
兩人回到夕枝的閣樓小院時,夕枝和齊奕正坐在鋪着大紅綢子桌布的圓桌前,桌上的東西看樣子一口都沒動過。夕枝臉上盡是擔憂的疲态。巫小婵一進屋,她就急切地迎上去,握住的手石頭似的冷硬。夕枝趕緊把那雙手捏在手心裏反複揉捏,以讓它們盡快暖和起來。“手怎麽這麽涼?沒事吧?”一向待夕枝向待親姐姐似的的巫小婵第一次冷漠得抽出手,在其他人驚疑的目光中慢慢走向齊奕。君王正襟危坐,靜待她的下文。這個讓人看不透的小姑娘會對他說什麽呢?
“齊奕,”她直呼其名,問,“你真的能保護姐姐嗎?”這個問題聽起來似乎有點兒可笑,但事實卻不然。齊奕認真地說:“你可以相信我。”他沒有用君主之于子民的自稱,這便足矣——巫小婵這樣想着。她并不是不可理喻的人,也并不糊塗,相反她很清楚自己正在做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
三年前,父親巫修臣和母親越婉和和氣氣離婚,各自組成新的家庭,也是在三年前,“時光”小店的第十七任店主,那個溫和淡然的男子竹音來到她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已經成為“一個人”的她。他說過要陪自己一生一世,說過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離她而去,他也不會丢棄她不管。可現在,他在哪裏?竹音,這萬萬個世界,我要到哪裏去尋你?你說——小婵,我們其實是同樣的人。那我和你,到底算是怎樣的人呢?我不懂,我到底要到哪裏去問你?這麽些誓言和承諾,一句句的,到底哪句能信?
兩年前,巫小婵因為小店裏的一件“東西”來到這個世界,意外與夕枝結緣。她把她當作親親的妹妹,她也把她當成自己最重要的親人。當齊奕出現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終究留不住這個姐姐,只是無法可想這一刻會來得這麽快。姐姐,你說不求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只願與君攜手,厮守終身,這個“君”,你可一定要抓住。做妹妹的不能太自私,妄想擁有全部的你。我不能對不起你。
“夕枝姐姐,君姐夫。”巫小婵在兩人面前跪下,觸地叩首,“妹妹小婵,祝您二人一生一世,只如初見。”
天子納妃,皇家排場自是無可挑剔。最後巫小婵只要走一件東西——一幅齊奕最好的宮廷畫師作的畫。畫上齊奕和夕枝都穿着大紅的喜服,執手站在皇城高樓之上眺望遠方。郎才女貌,當真一對盛世佳偶。巫小婵送給他們的是“時光”裏的一件東西。“這對東西,在我的家鄉叫做‘戒指’。小婵沒有什麽貴重東西送,只有這對戒指,它們的名字叫‘指連心’。戴上它們,從此你們二人就是真正的心肝兒連着心肝兒,一個人的高興,另一個人會感覺到,一個人傷心,另一個人也一樣會痛苦不堪。這東西一旦戴上,除非身死魂滅,否則就再也別想摘下來。姐姐,君姐夫,小婵只希望你們一世安好。”
巫小婵和葉孤舟乘坐的馬車漸行漸遠,逐漸消失在皇城的中軸線上。夕枝靠在齊奕懷裏,眼淚一刻也止不住。此時兩人指間的戒指突然紫色流光一閃,齊奕抱夕枝抱得比剛才更加緊。他眼望着馬車消失的方向,眼神變得更加深邃而幽暗。就在剛才那一刻,他真的感受到一種濃重的悲傷,心裏像是突然缺失掉什麽一樣難受,而這正是夕枝此時此刻內心的真實感受。夕枝固然是巫小婵生命中不可取代的一部分,其實,對于夕枝來說,巫小婵這個妹妹又何嘗不是她的生命所無法割舍的呢?
平穩行駛的馬車中,葉孤舟小心地撫摸着青箜劍劍身上深淺不一的劍紋,說:“你給我的這把劍,好像沒什麽用武之地。”巫小婵掀開車簾,漫散地過眼行車一路的風景,輕飄飄地說:“以後用得着它的地方還有很多。你要修煉配得上這把劍的劍術,別讓它受委屈。”聽到這話,葉孤舟倒是真委屈:“說得好像我還配不上一把劍似的…”“配得上配不上,以後你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