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 第 11 章

明栗從前少夢。

如今只要閉眼入睡總會夢到往事。

一些微不足道的,又或是始終停留在她記憶深處卻從不曾被重視過的。

卻恰巧都有周子息的身影。

許是因為灰蠍的八目魔瞳讓她受了點苦,所以夢裏也夢見了八目魔瞳。

那是北鬥七宗一年一次的點星大會,剛入門一年的弟子方能參賽,七宗的最終勝者可以入上無澗自取神兵。

她的師弟周子息在搖光院內勝出後,與天權院大弟子比試時險勝。

翌日将與天玑院大弟子對戰,而天玑院的這位師兄最擅長重目脈,一手八目魔瞳讓他在去年點星大會奪得魁首。

明栗原本是在落星池內閉關,但她平時作風比較孤僻,閉關之地随機選擇,從不跟人說。

就連兄長與父親都難以找到她。

落星池在搖光後山懸崖下,雖然清靜,景色漂亮,常人卻很難到達。山崖石壁嶙峋陡峭,萬丈懸崖高不可攀,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而在崖下的人也只能一生仰望雲端。

就連七宗院長都不會沒事來這裏轉悠,所以明栗完全沒想到自己走出石道,從淺顯的水簾瀑布出來時,會在倒映滿天星辰的池水中看見周子息。

他赤着上身從水中走出,一步步來到岸上,水聲嘩啦,周邊有螢火光芒閃爍,點亮少年光滑背脊上的水痕。

周子息踩水上岸,彎腰撿起地上的衣服随意地披在單肩,起身時卻與走出水簾瀑布的明栗撞了個正着。

他愣了一下。

沒想到落星池會有第二人的明栗也愣住。

“師姐是在這閉關嗎?”周子息眨眼笑道,剛抓着衣服披在肩上那股散漫勁不見,開始規規矩矩地把衣服穿好。

彼時的明栗剛滿十八。

可明栗已是通古大陸的至尊強者,受無數修行者崇拜追随的朝聖者,世人眼中她高高在上,神聖不可侵犯,是天上孤傲明月。

與之相比,此時的周子息只是一個普通的北鬥弟子。唯一不普通的,是他在四方會賽後成了明栗的直系師弟。

明栗對這個天才師弟印象挺好。

之前也有所接觸,都是與師兄師妹他們一起,周子息表現的溫和禮貌,如此單獨相處還是第一次。

明栗問他在這幹什麽,周子息老實回答:“我這兩月每晚都來這修行。”

倒是與她閉關的時間差不多。

明栗走出水池來到岸上,擡頭看雲霧上方:“你每天都從這來回上下,倒是厲害,要是有個意外不傷就死。”

周子息摸了摸鼻子笑道:“師姐說的是,傷倒是常有。”

明栗出關本是打算去跟宗主談點事的,卻無意瞥見師弟望着自己笑言時眸光熠熠,明朗又專注。

于是她問了句:“你都修煉些什麽?”

周子息說:“最近在練重目脈,明日要與天玑院的大師兄進行點星會,他的八目魔瞳很厲害。”

“付淵師兄的八目魔瞳确實厲害,也挺克制你。”明栗扭頭看他,“你八脈法陣的速度很快,是我見過最快的,但八目魔瞳能封印星脈力量,雖然他不會一直封印你的神庭脈,但你也必須做到比八目魔瞳封印的速度更快布陣。”

這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除非是朝聖者。

但就算是朝聖者,在布陣調動星線時都需要一定時間,而八目魔瞳卻能在那瞬間就封印你的星脈力量。

周子息輕垂眼睫,神色認真地聽她講解。

明栗倒是知道北鬥點星會的規矩,也知曉能去北鬥上無澗裏挑選神兵對弟子們來說誘惑有多大。

周子息聽完後問:“師姐覺得我能贏麽?”

明栗:“你能快過我八目魔瞳封印星脈的速度就能贏。”

周子息:“……”

他抿了下唇,有些無奈地笑道:“師姐,我不可能快得過你封印的速度。”

明栗卻道:“你不試試怎麽知道。”

周子息試了。

于是就知道了什麽叫做朝聖者的八目魔瞳。

什麽叫做毫無還手之力。

每一次他試圖運用星脈力量都能被明栗準确封印,哪怕他同時調動三種星脈力量都能被克制,在明栗面前完全無法使出任何星脈靈技。

因為中途被封星脈力量而數次掉進水裏的周子息渾身濕淋淋,之前穿着幹爽的上衣這會緊貼着肌膚。

周子息在水中揚首看站在岸邊的明栗。

明栗莫名覺得他像落水的小狗,單純無害又可愛,眼裏不自覺流露笑意。

本是打算陪他練幾個來回就走的,這一下沒忍住逗弄之心,便一直練着沒喊停。

周子息最終還是沒能快過明栗的八目魔瞳封印,天色微亮,明栗看着師弟又一次渾身濕漉漉的從水裏起來,這才良心發現,笑道:“我送你上去?”

師弟搖搖頭。

“師姐去上邊等我就行。”周子息挽着衣袖,神色認真道,“我能上去,死不了。”

明栗選擇相信他,也想要看看他是如何做到。反正有意外的話她也不會讓師弟真的死在眼前。

周子息站在萬丈懸崖下方擡首仰望雲端那道倩影。

他與師姐的距離比這萬丈懸崖還要遠。

一個在雲端,一個在地底。

可他偏要從地底爬上雲端,一步步朝着師姐所在的方向而去。

在明栗記憶中,周子息爬上了懸崖來到她身前。

此時在夢中,她卻看見師弟從懸崖邊掉回了地底。

明栗從夢中醒來,眉頭蹙着看起來像是沒睡好,又聞到了火烤食物的氣味。

方回甩手不管事,靠着巨石在看書。

千裏一只手在那轉着烤火架,時不時吹一吹星火,見趴在車窗邊睡覺的明栗醒了,朝她招了招手,小聲道:“吵到你了?”

不怪他如此小心,只因為此時明栗看起來像是有些生氣的模樣。

明栗搖頭,擡手捏了捏眉心,将從夢中帶出來的戾氣平息。

她下馬車去河邊洗了把臉清醒。

千裏招呼道:“吃點東西吧,已經熟了。”

明栗回頭看去,發現他烤的不是什麽山雞野兔,而是自己帶出來的面餅,外皮已經烤至金黃酥脆。

千裏帶着點得意道:“是肉餅,醬汁牛肉餡!我之前從徐叔那拿的,別看他家店小,但裏面什麽都有,什麽都賣。”

明栗來到火堆邊坐下,額前碎發還濕漉漉,滴着水珠落在她鼻梁。

方回拿過荷葉包着肉餅遞給她。

明栗聞了聞,确實有牛肉香味,但她不喜歡這麽吃,想要加蘸酸料或是辣醬。

如果是和師弟一起外出她想要什麽都有。

明栗望着火苗目光微怔。

她記得師弟安然無恙地回到崖上,翌日的比試卻輸了。

比試時明栗在跟宗主談事沒去看,得知周子息在點星會輸給付淵師兄有些驚訝,她認為周子息能贏的。

從這天開始,周子息每日往返落星池與明栗過招,練習八目魔瞳,直到他能快過明栗八目魔瞳封印的速度。

或許是因為他輸了比試,又或許是那段時間無事忙,明栗倒也真陪着他練了許久。

也是這段時間發現她的小師弟其實不像第一眼看見的那麽淡漠疏離,反而是個愛笑,還會撒嬌的少年。

溫柔又細心。

讓她也總是不自覺地跟着一起笑,舒服又自在。

這種舒适的狀态與師兄師妹們相處時又有微妙的不同。

連父兄都找不到她閉關的地方,卻每次出來都能撞見師弟。

一次是巧合,兩次是偶然,三次就是有所預謀。

可明栗從沒問過他。

是她默許縱容着周子息的存在。

倒是五年前師弟與兄長離山時,主動與明栗說起這事。

那時北鬥遍布盛春之景,她庭院前的花樹受了昨夜風雨,花落了一地。

周子息站在院外沒有進去。

他比初見時要長高了一截,人也越發俊雅,唯有注視她的雙眼依舊明亮專注,眸光熠熠。

在周子息說明要去何處後明栗問:“你什麽時候回來?”

“很快就會回來,不會讓師姐你無聊太久的。”師弟說,“若是覺得無聊師姐便閉關修煉幾日。”

明栗雙手扒拉在庭院圍欄,聞言擡了擡下巴看他:“老是閉關更顯得我無聊沒事做。”

周子息笑容明朗:“師姐,等你出關時就能見到我了。”

“只要你一句話,我可以無處不在,也可以從此消失。”

明栗想也沒想道:“我不要你消失,你說的什麽話?”

周子息垂首低笑出聲,再擡頭看她時目光深藏眷戀,卻又轉瞬即逝。

事後想來,那天師弟應該還有話要與她說,卻不知為何頓住。

而師弟走後,明栗卻忙起來了。

明栗思及往事許久沒動作。

千裏擡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納悶道:“不好吃嗎?”

明栗回過神來,低頭咬了口手中肉餅,蹙眉老實道:“不好吃。”

千裏:“……”

方回把肉餅塞他嘴裏,不去看千裏誇張的傷心表情,問明栗:“休息的怎麽樣?”

“可以走了。”明栗說,“我想快點到朱雀州。”

千裏舉手道:“我也好得差不多,接下來的路線我的仇家們絕對想不到,可以完美避開追殺。”

明栗瞥了眼他被包紮成粽子的右手,再看看衣上血跡,臉上血痂,這狀态夠嗆,但千裏精神卻很不錯,想來都是外傷,也多虧他在這時候境界突破星脈蛻變化解了大部分內傷。

方回問:“什麽路線?”

千裏指了指腳下:“走地下山道。”

方回:“你挖?”

明栗又咬了口肉餅說:“那得挖好幾年吧。”

千裏無言地看看兩個小夥伴,嘆氣道:“肯定是走現成的,當年我娘帶我來濟丹就是走的山道避難,聽她說這是某個趙氏族人發現的。”

明栗問:“從濟丹挖到朱雀州?”

方回木着臉道:“趙氏除了天羅萬象還有家傳挖地道?”

千裏:“……”

“朱雀州挨着黑水江,地道是繞開各方郭城,沿着黑水江流動,能直達朱雀州內。還有,我鄭重澄清,不是我趙家人挖的!是我趙家人意外發現的!”

明栗說:“能直通朱雀州內?”

千裏點頭:“但只能在這十天內,因為這十天是黑水江退潮期,通道才不會被水淹,其他時期都無法通過。”

所以他才急着要在這段時間出發,若是錯過了退潮期無法走地下通道,他肯定會死在朱雀州的路上。

黑鬥篷們還能靠天羅萬象硬撐,但千裏是真的沒料到江無月也會來摻一腳。

三人一致決定吃完肉餅就繼續趕路。

地面對他們來說不安全。

期間方回道:“如果說江氏是礙于北鬥朝聖的威壓才放過你,那五年前明栗已經死了,對你恨之入骨的江氏卻還遵守約定等到現在。”

想想前幾年南雀對北鬥的态度,千裏能活到現在也是不容易。

“江氏不僅怕北鬥的朝聖者,也怕北鬥。”千裏吃着肉餅說,“北鬥是四個超級宗門裏最晚有朝聖者的,但一點也不妨礙它之前跟其他三家平起平坐,人家怎麽說也是有千年底蘊的大宗門,不談朝聖者,論綜合實力北鬥早就把其他三家甩在後邊。”

在明栗成為朝聖者之前,北鬥七宗本身就是一個讓世人仰望的巅峰存在。

“何況那位姓周的北鬥弟子離開前給了我一枚七星令。”

明栗眼皮一跳,扭頭看千裏。

千裏從懷中摸出一塊細小的黑色玉牌,只有小拇指長短,上刻七星令三字。

北鬥七星令,也是北鬥聚集令。

七星令碎,可召喚玉令範圍內的北鬥弟子前往相助。

只有緊急時刻才會使用。

那時另一個漂亮姐姐在與母親談話,氣氛不太好,他不敢進屋。那位周姓弟子也在外邊,神色散漫地站在屋檐下聽裏面的人争吵。

聽到母親在屋裏聲嘶力竭,千裏也忍不住掉眼淚,鼻涕都快流出來,數次擡手擦拭,憋着一口氣不敢哭出聲。

“小鬼。”周姓弟子輕啧聲,在千裏擡頭看去時他扔過來一物,自己條件反射地接住。

他說:“你娘不願随我們去北鬥,這東西你自己留着,日後見到你爹就立馬摔碎。”

千裏恨聲道:“他不是我爹!”

周子息沒說話。

千裏擦着眼淚又道:“摔碎這個,就可以讓北鬥的朝聖者幫我殺了他嗎?”

他擡頭看去,見青年眉目疏冷:“殺那種貨色,何須勞煩我師姐。”

千裏回憶往事後嘆道:“如今這七星令在南邊是沒用了,畢竟南雀讓北鬥所有據點撤出南邊,哪怕摔碎了,方圓十裏也找不出一個北鬥弟子。”

明栗單手支着下巴看他:“你摔碎試試。”

千裏連連搖頭:“我才不試,它可是很寶貴的!我這輩子都不會摔!”

明栗莞爾一笑,說:“确實很寶貴,如果要用,一定要在對你而言最關鍵的時候。”

因為七星令碎,必有人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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