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小店 第 12 章 按常理出牌
告別衆人,巫小婵和葉孤舟趕上最後一班公交車。像蘇市這種小地方,公交車裝空調的日子遙遙無期,好在這種時候車上根本沒幾個人,車窗大開,行進中也并不會感覺有多悶熱。車裏燈光柔和,在車窗外投出一個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巫小婵就靠在窗邊上,看着窗外那個模糊的自己。藍絲帶紮發,唇角帶笑。公交車搖搖晃晃,窗玻璃微微顫動,裏面那個虛像便也跟着顫動。
“回去還開店嗎?”
“不開罷…”她搖搖頭,看着車窗外那個葉孤舟,說,“你也別回家,待會兒就在店裏睡吧。很久都沒什麽客人上門,添點兒人氣。”
葉孤舟伸手撥過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柔聲說:“想閉上眼睡會兒就睡吧。窗玻璃顫着呢。”
巫小婵沒有再說話,乖乖地歪頭靠在他肩上,緩緩閉上眼睛。車廂裏漸漸傳出一陣陣兒平穩均勻的呼吸聲。兩人隔座兒一直低頭玩兒着手機的年輕男子慵懶地仰起脖子,捏捏酸痛的肌肉,悄悄瞥兩人一眼。他想起自己上學那會兒,一直幻想着有一天暗戀的女孩兒能這樣靠在自己肩膀上睡去,就像這樣…記憶漸漸模糊成一條慵懶的曲線,時光在車中平穩前行。他摘下耳機,頭仰在後座上舒舒服服睡去。那個女孩兒,她長什麽樣子呢…
寂靜黑暗的夜,一個僻靜的小巷子裏,有足音傳來。忽然有如感應一般,路邊一個小店的燈一盞盞亮起來,明亮幹淨的光線透過玻璃牆灑落出來,映得小店前的一方小天地有如白晝。而實際上,這光線對于住在小店周圍的所有普通人來說是不存在的。因為不存在,自然也看不見。
巫小婵推開“時光”小店的大門,葉孤舟跟着走進來。整齊幹淨的貨架,碼放着明碼實價的筆記和書,光線明亮得有點兒冷清。因為前些日子他經常到小店裏幫忙的緣故,他對小店已經很熟悉。夜晚的小店看起來跟白天感覺不太一樣。巫小婵徑直走到櫃臺後面,拿出一盒茶葉,又走到那張雕花的矮幾案前,熟練地翻起兩個倒扣着的杯子。葉孤舟一直等到她把茶泡好,才聽得她開口說話:“睡覺之前喝,舒心寧神的。”葉孤舟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四下裏一陣張望,小店雖然比從外面看上去要大很多,但确實除去貨架就只有一些簡單擺設,不由奇怪:“我們睡哪兒啊?”他記得小店裏并沒有卧室。巫小婵了解他的疑惑,卻只是眼帶笑意地看着他,一言不發。她站起來走到牆角,身子往後一靠,倚在牆上。只見她曲起手指,擡手往那牆壁上一敲,原本平滑光潔的牆壁漸漸模糊黯淡,一扇門的輪廓慢慢顯現出來,最後變得清晰而真實。他确信自己沒有看錯,那兒确實出現一道門。門的後面,有昏黃的燈光透出,依稀可以看見幾級向上的臺階,不知最後延伸到何處。
“我可從來沒有說過,‘時光’沒有第二樓。”
說完這句話,巫小婵便徑自轉身踏上臺階。葉孤舟苦笑着搖搖頭,趕緊跟上去。移步之前,他端起巫小婵剛剛泡好的茶,啧啧啜一口。片刻前用開水沖泡的茶,此時已冰涼。
次日清晨,巫小婵和葉孤舟慢悠悠地踏着早讀鈴聲走進各自的教室,分別在楊柳和岳松陶意味深長的目光中施施然坐回自己的座位。兩位班主任,一個樓上,一個樓下,極有默契地同時嘆一口氣。
破天荒的,巫小婵一上午的課都聽得極為認真,沒有發呆,沒有犯困,沒有心不在焉,就像一個乖乖學生,握着筆在書本上規規矩矩做筆記。胡小姝扭頭望着她傻笑,和其他人一樣不負責任地想——難道真像傳言所說,這是…愛情的魔力?
中午下課鈴聲一響,早已餓得七葷八素的備考生們立即沖出教室,一個個争先恐後,唯恐落在別人後面。食堂的飯菜在召喚他們,誰落在後面誰就準備排隊排得腰酸腳疼吧。胡小姝眼見着人已經跑得差不多,只有巫小婵還坐在座位上寫着什麽,暗道一聲“好機會”,連忙跑到巫小婵旁邊,努力讓自己一雙眼睛冒出小星星:“小婵,咱們一起去吃飯呗——”
對于這個古靈精怪的同學,巫小婵并不排斥,相反的,她很喜歡她的單純和善良,難得。她露齒一笑,說:“好啊。”
每一次踏足這個食堂,巫小婵都會有相同的感覺。站在外面的時候還好,可一旦一只腳踏進去,立馬就會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音潮,像是蒼茫的海上驟起的風暴,讓人有一種站不穩的錯覺。聽覺的蹂躏過後,緊接着的就是味覺和視覺。一種混合有被空調冷氣冷卻的飯菜味道和從人身上不住地往下撲的薄汗味的混亂氣味兒不受控制地鑽進鼻腔,入眼的盡是黑壓壓的人頭和裸露出來的手臂、腿肚子上棕色發黑的皮膚,清一色的學生制服看上去卻更加讓人眼花缭亂,分不清到底誰是誰。不知道為什麽,三中的每一間教室都只有幾架大吊扇呼啦呼啦轉,食堂卻異常奢侈,好幾個落地大空調整天噴吐着白氣。有怨念極深的學生調侃,大概是因為如果不裝空調夏天的食堂就會徹底變成一個大蒸籠,到時候還吃什麽飯吶,直接帶點兒鹽和胡椒面兒撒身上,吃自己得啦!這種場面直到現在巫小婵也還應付不來,恍惚中不知道應該做什麽。繼續排隊!別開這種玩笑,這得排到猴年馬月去?一旁的胡小姝也是緊緊皺起眉頭,心裏暗暗叫苦,自己怎麽就沒記得叫申侍那小子幫自己打兩份兒呢?
隐隐約約好像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巫小婵四顧尋找聲音來處。不遠處正有個人朝自己這邊揮舞着雙手,一邊揮還一邊大聲叫喊自己的名字。她只覺得這人很眼熟,一時沒想起來在哪兒見過他。等走得近前來,她才猛然想起,小舟有一個同學叫薛之楊的,他們曾見過一面,不過沒說上什麽話,印象并不深。我們的交情沒好到這地步吧。她從薛之楊快要笑爛的臉上移開視線,再往旁邊一看,果然,葉孤舟正悠閑地坐在一旁,低頭擺弄着什麽。她拉起胡小姝,加快腳步,大步走過去,在葉孤舟對面坐下。正好,四份兒飯菜,四個人。她也不客氣,捏起筷子就吃起來。葉孤舟也在這時擡起頭來,一雙眼睛笑意盈盈,閃着微光似的,遞給她一個米分紅色的小盒子,上面還紮有漂亮的蝴蝶結。
葉孤舟有時也是讓人無可奈何,他哄人開心也就這麽點兒小把戲。就算是個小把戲,九成還是模仿來的。
禮物拙劣并不妨礙一旁刨飯的薛之楊和胡小姝眼睛“唰”的亮起來。葉孤舟裝作不在意,不緊不慢地說:“送給你的。”這盒子,哪有我那些個雕花木頭的好?巫小婵暗自想。見她心不在焉,葉孤舟不禁急切起來:“不打開看看麽?”四面八方都有過分熱切的視線射過來,巫小婵飯吃得不太自在。她沒有伸手接過,只是說:“直接打開吧。是什麽?”聽到這話,胡小姝一口飯差點兒噎在喉嚨裏,費好大勁兒才順過氣兒來,心裏暗自為葉孤舟叫苦——小舟啊小舟,誰叫你碰上的是巫小婵這麽個不解風情的人呢?倒是一旁的薛之楊,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說:“男生送女生禮物,不都應該是女生嬌羞地接過,然後又緊張又期待地打開,在看到禮物的那一刻立馬對男生傾心,最後再來個熱情擁抱或者一吻定情什麽的嗎?你們偶爾也按常理出出牌啊…”
這人神經大條,說話也大膽而直白。周圍不少人都聽到這句話,不約而同為他吓人的直白而失聲。在這麽一段兒短暫的沉默裏,巫小婵有些不知所措,但面兒上仍是毫無表情,只不悅地皺皺眉頭。葉孤舟不愧是葉孤舟,只有他看出一絲不妥,于是很默契地配合她,故作無所謂地笑笑,說:“你別聽之楊瞎說,這也不是什麽貴重東西。”跟你所給我的那些相比,這根本不值一提。說着他已經打開盒子,拉過她的手,把裏面的東西戴在她手上。“這是我拜托人按照你送我的這條手鏈的樣式做的,上午剛剛郵寄到學校,喜歡嗎?”
兩只手骨纖細的手,兩根一模一樣的銀色手鏈。但兩人都明白,它們不過只是長得一樣,後來者與前者根本無法相提并論。葉孤舟的悲哀很多時候就來自于此。
她送給他的那條手鏈能連接他的意念和雙眼,自然不是凡物。魔瞳的主人,傳說中的魔王之子。由于對魔瞳所見的“本真相”感興趣,巫小婵對此曾異常執着。她曾經不止一次纏着竹音問,我的這個世界也有“魔王”嗎?聽起來不像是個善茬兒。如果有,它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在它的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麽樣的故事?這個所謂的魔王現在在哪裏?魔王之子和魔瞳又是怎麽一回事?他讓她自己去尋找答案。如果那時她足夠敏銳,應該就能察覺出不對勁兒來。也許從那時開始,竹音就在謀劃着這次消失。就因為這“魔瞳”,她整日整日的賴在“時光”小店裏,遍讀小店的現任前任前前任歷代店主寫的奇奇怪怪的東西。
也許是因為活得太長,不寫點兒什麽的話難以打發時間,小店的歷任店主們都喜歡把自己聽說的、看到過的東西寫下來,小到哪一頓在哪兒吃的什麽飯,大到一個一個殊異的時空千百年滄海桑田,還有王宮的奇聞轶事,妖魔精怪們且戰且和,尋常百姓的雞飛狗跳,修煉之路的陰謀算計…也可以這樣說,歷任小店店主都有偷窺癖。竹音那樣淡然美好的男子做起這種事情來也是心安理得,熟門熟路。那自己呢?巫小婵突然有點兒懵。或許也是一樣。
如果沒有這段兒時間的埋頭苦讀,她根本不可能在竹音不辭而別之後打理好小店的一切,也根本忍受不來一個人被抛棄的孤獨。
竹音哥哥,你好狠的心。
她在想着其他事情,随口就答一句:“喜歡。”這讓葉孤舟受寵若驚。原以為只能奢望她點個頭表個态,不想竟能聽到這兩個字,真是難得。一時間欣喜若狂,不知怎樣來表達。一眼看到自己餐盤裏的雞腿,葉孤舟順手就把它夾到巫小婵面前的碗裏,說:“喜歡就好。來,吃這個,你太瘦,應該好好補補。”薛之楊和胡小姝默契地對看一眼兒,同時想到,怎麽收禮的那個沒什麽反應,送禮的反而激動過頭呢?這倆的反應是不是應該對調一下?
“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在吃完飯去籃球場的路上,巫小婵這樣說。二號籃球場,杜諾美其名曰要看葉孤舟的籃球技巧,給他培訓培訓。薛之楊和胡小姝紛紛表示要同去觀看,于是四人就這樣結伴,走在去二號籃球場的路上。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很厲害的人,人們對他既敬又畏,給他取個綽號叫‘魔王’…”剛說到開頭,巫小婵就說起結局,“最後,他含恨而死。因為死前有怨念,他的魂靈從軀殼裏逃逸出來,尋機依附在後來人的身體裏,陷進沉睡。一個軀殼死掉,就醒來一次,去找下一個,直到有一天他完全蘇醒,重新複活。”
巫小婵說完就閉口,且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胡小姝“呵呵”幹笑兩聲,遲疑地問:“然…然後呢?”“待續。”薛之楊很不給面子地一聲嗤笑:“這算是什麽故事?有頭沒身子的…”
巫小婵不理他,看看一直低頭踢路面的葉孤舟,轉過頭來望向二號籃球場的方向。杜諾看樣子已等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