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小店 第 46 章 秋末冬初前生事

秋末冬初,北風夥同幹燥和寒冷在這個城市裏到處流竄,被密集的建築物撞得米分身碎骨,零落的散在這座城的每一個角落。跟記憶中的一模一樣,但也許這座城市本身已經改變很多,只是因為她的記憶已模糊,所以才會覺得一切都還在原點,從未改變。

聶瑤搭上記憶裏那路總是充斥着男人的汗臭味兒和女人的劣質香水味兒、老人的衰敗味兒和小孩兒的生長激素味兒的公交車,還是一樣的讨厭。還沒到下班的人流高峰,公交車上的人不多,記憶中這樣的場景很少見。她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車子開得搖搖晃晃,但并不如想象的那麽笨重遲緩。

公交車在一個熟悉的路口停下,她走進十字路口的一個酒吧。酒吧還是那個酒吧,連名字都沒換,或許…

酒吧裏人不少,其中很多面孔都很年輕,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男男女女湊在一起。她一進來,立刻有大半人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身上。巫小婵的衣服穿在身上有點兒小,但并不別扭。他們看她,大概還是因為這張臉吧——戚月是個美人兒,這毫無疑問。酒店裏年輕的侍應生主動來領她坐下,她卻站着沒動,只是問:“你認不認識…聶瑤——這個人?”年輕的侍應生很茫然:“聶瑤?誰呀?是這兒的客人嗎?”“哦,不是。她是這兒的侍應生,跟你一樣。”

“我想…我應該認識你所說的這個‘聶瑤’。”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聶瑤轉過頭去。“經理。”經理揮揮手,讓侍應生招呼客人去。聶瑤認得這個人,五年前,他也是這兒的經理,看來如今還是。

“五年前,她是這兒的侍應生。不過她因為一次意外事故已經…不幸去世。你是她的?”“哦,是嗎…我是她的一個朋友,只不過彼此已經很多年都沒有聯系,沒想到…”“人生無常嘛,凡事還得看開點兒。那丫頭也是挺伶俐的一個人,雖然有時候潑點兒,但還是很讨人喜歡。我記得她家境不太好,但好在家裏還有個哥哥,她走後雙親也不怕沒人照顧…”“您知道她家裏現在的情況怎麽樣嗎?”“這…我不太清楚,你有她家的地址嗎?我這兒好像還有,如果這五年他們沒搬家的話就不會錯。如果你想要…”

“不用,不用…我知道,我知道。”

聶瑤從酒吧裏出來,又坐上公交車一搖一晃的往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方向靠近。看到那個佝偻的身影時,她竟至于哽咽無聲。怎麽才五年不見,他們竟已蒼老至此?看起來早已年過半百的女人轉過身來,看到她,渾濁的老眼微微抖動着幹癟的眼皮:“你是?”

她在心裏無聲地哭泣,眼前的女人不過才四十出頭啊,怎麽老得這樣快?

屋裏的男人聽到外面有聲音,走出來扶住女人:“媽,你怎麽不在屋裏呆着?外面這樣冷…”他像是才注意到眼前有陌生人似的,擡起頭來問,“你是…”

“我是…聶瑤的朋友。”

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怔。“原來是小瑤的朋友啊…快,快進屋來。兒子,快把客人請到屋裏去。”“媽,我先扶你進去。你…進來坐坐吧。”

聶瑤踏進這個屋裏,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客廳的牆壁上挂着兩張黑白照片,女孩子笑得甜美,老人面容安詳。聶瑤一震,轉過頭來,正好對上男人的目光:“這是我爸,這就是小瑤,你還認得她吧?”

“認得,怎麽會不認得?叔叔他…是什麽時候去世的?”“五年前,小瑤一走,他也…”“原來是這樣。”聶瑤低下頭,這樣對面的人就看不到她的眼睛。眼淚被硬生生憋在眼眶裏,眼前突然出現一只手、一杯水。“喝口水吧,我們也不知道會有客人來,沒準備什麽招待的東西。”

“沒事兒,我就是來看看小瑤。一會兒就走。”“以前怎麽從來沒聽小瑤提起過她有你這麽漂亮的朋友?”“哦…其實我們并不是很熟,嗯…不是很熟,她可能覺得沒必要提。”“可能是吧。她一向不怎麽喜歡跟家裏人說她在外面的事,就是跟我這個哥哥,也說得不多。”

“她只是怕你們為她擔心,所以才不說的。小瑤心裏,其實很願意跟家裏人親近。”“嗯…她是個好妹妹,也是一個好女兒。”

“我帶你去看看她的卧室吧。”男人說。

“好。”

卧室很小,但很整潔,看得出來經常有人打掃。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豆腐塊兒似的坐在那裏,跟記憶中的場景一模一樣。“這裏的所有東西都是按她生前的習慣擺放的,就連床頭的鬧鐘都沒調過,電池也會定期換。每天早上六點鐘它都會準時響,就跟她還在的時候一樣。”

窗臺上有一個小魚缸裏面有兩條花色相似的魚,一般大小,一般模樣。聶瑤走近去,對着小魚勾勾手指兩條魚都立馬擺動着近乎透明的鳍游過來,像是迎接闊別已久的親人。男人看着她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恍惚,話不自覺的就從口中滾落出來,一個字一個字敲打在聶瑤的心上,跟心跳是一個節奏。

他說:“你逗它們的樣子跟小瑤好像,我剛才差點兒以為…”“是嗎?”聶瑤打斷他,“看來我跟它們很有緣,你能把它們送給我嗎?”兩條魚兒在水缸裏跳舞似的滑過來滑過去。男人說:“可以。你看,它們很喜歡你。我本來就在想要給魚勇敢和魚堅強找個好點兒的主人,如果那個人是你的話,我想小瑤會很放心。”

女人要留聶瑤吃飯,而她卻是一刻也不敢多留,她怕再多待一會兒自己就會失态。既然無法面對,那她就只能選擇逃避。這座城市的秋冬之交,竟是這樣冷。

她說:“以後我想小瑤的時候,還可以來這兒嗎?“

站在幹而冷的風中,她的身子越發顯得細小,像是經不住風吹的蘆葦,“咔嘣”一聲就容易折斷。

女人笑得臉上褶皺一層一層的,聲音很小,卻也能聽得清。“可以可以…我們小瑤能交上你這麽一個朋友,真是她的福氣…“

她抱着魚缸,終于轉身,身後那聲音卻繼續道:“孩子,天寒,小心些別着涼…”

“嗯。”

魚勇敢和魚堅強仍然無所憂慮的轉着圈兒,子非魚,焉知魚之樂?魚非子,焉知子之憂?聶瑤擡步就走,她第一次走出這個地方——以這樣決絕的姿态。

剛離開那裏沒一會兒,前面突然出現一個人。但也許那個人其實一早就站在那裏,只不過自己沒注意而已。聶瑤這樣想着,開口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巫小婵表情淡漠,說:“我一直跟着你,只不過你沒有發現而已。”

“哦。”聶瑤從她身邊經過,“那現在就回去吧。”巫小婵回過頭叫住她:“你為什麽不向他們坦白?告訴他們聶瑤其實沒死,而是以另一個人的模樣活着,讓他們不再受喪親之痛的折磨,豈不是更好?”不遠處有車喇叭聒噪的聲音傳來,經過幾巷幾道的消磨,聽在耳裏紙似的薄。但這也在傳遞着一個信號——朝九晚五的人們已經開始歸巢,騎自行車的少男少女将要從一幢幢教學樓裏魚貫而出,鑽進這座城市的每一棟高樓、每一座矮房。

聶瑤沒有回頭。“什麽是好?什麽又是不好?我想,我現在大概能夠理解九尾那個時候的心情。曾經有多少愛,現在就有多少痛。世事真是弄人的多,就連狐祖都逃不過,聶瑤一個俗人又能怎麽樣?聶瑤本是已死之人,不敢奢求太多,能夠以另一個人的身份看到他們一切都好,甚至還能以另一個人的身份對他們好,已經足夠。人太貪心,老天爺是不會憐憫你的。”說到底,我不想去冒犯他們心中的那個女孩兒。

巫小婵問:“那你以後怎麽辦?”“我覺得自己跟你的店很有緣,以後我會留下來,給你打工,還我欠你的一世債,也給我自己找一種活下去的方式。”她轉過頭來,臉上帶着故作皮俏的笑,說,“你不會不收留我吧?”巫小婵不可察覺的一笑:“當然。”

當然不會,還是當然會?沒有明說,亦不用明說。騎着自行車的小夥子“咻”的一聲從兩人身邊穿過,不知是好奇跟他一般大的女孩子這個時段怎麽會在這兒,還是好奇以前怎麽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麽漂亮的姐姐,他忍不住回過頭看兩人,等車滑行到轉角時才轉回頭去,飛快的踩着腳蹬子離開。陸陸續續的,又有五六個穿着校服、大小不一的小夥子小姑娘從兩人身旁走過,他們說說笑笑着,似乎一點兒也沒有被這樣壞的天氣破壞心情。走過兩人時,他們又回過頭來看看她們,互相搓着手,紅着臉,好奇的瞪大眼睛,然後離開。

“我們回去吧,邊走,你邊給我講講你以前的事。”聶瑤點點頭:“好。”秋末冬初的天,兩個人逆着人流走在歸途中,一個人聽着,一個人訴說——那一個個遙遠的前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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