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 第 80 章
明栗站在高處神色冷淡地看着被奴隸群淹沒的葉元青,或許是隔得太遠,她連慘叫聲都沒能聽見。
她只是認真地打量天坑的地形環境,目光掠過為了一口吃的而拼命的奴隸們,他們不論對錯、人情,在其他奴隸沖破守衛防線朝岸上跑去時,依舊木讷地看着。
只剩下奴性的人,是認不得反抗二字的。
明栗難以想象師兄陳晝在這樣的地方生活數千個日夜,是否也曾像現在的葉元青一樣被奴隸們追逐着從他身上拿走一件衣物,一根毛發。
又或者說不止陳晝,文素、顧三、周逸、鐘安期——數不清的人,還活着的或者死去的,有姓名和沒有姓名的。
葉元青曾站在高處看下方被奴隸追逐的人們又是何種心态和表情,他喜歡神跡異能·誅心掌控他人心緒的每一個瞬間,也喜歡在誅心外掌控一個人的人生。
生死悲歡皆由他說了算。
葉元青無比迷戀這樣的權力。
他嫉妒明栗的天賦,但這沒什麽,這世上嫉妒她的人只多不少,明栗的天賦也很難不讓人嫉妒,善意的或是惡意的總會有。
可他對明栗動殺心并付之行動的那瞬間,就該知道若是失敗了會是何種下場。
明栗可以不算葉元青對她的殺意,不算太乙七宿的圍殺之仇,卻不能不算師兄陳晝在天坑受的苦。
葉元青見過陳晝,知曉他是北邊朝聖者的師兄,是東野狩的徒弟。
當他站在天坑岸上看着陳晝在天坑裏時心中又是什麽想法?
把陳晝還回北鬥?怎麽可能。
他最強大、令人畏懼的兩個靠山一死一傷,還有什麽好怕的。
于是葉元青只冷眼看着,汪庚折磨人的手段都是跟他學的,侮辱陳晝的師門,看他敢怒不敢言,看他每天晚上被奴隸追逐。
肉體的折磨遠遠不夠,于是又讓他數次做出艱難的選擇,是選顧三還是文素,選宗門還是自己,做人還是做狗。
每一個選擇都有懲罰,沒有獎勵,甚至毫無信用,你選的與你得到的完全不一樣。
這樣漫長又殘酷的日子持續上千個日夜,受不了的人早就死了,那些地鬼卻想死都死不了。
陳晝不願死,他要回去,所以不會選擇去死。
葉元青膩了看備受折磨的陳晝,已經忘記這個人的存在,直到明栗活着回來,這才想起天坑裏似乎還關着她的師兄。
于是讓鐘安期去傳令把人殺了。
若不是汪庚讨厭修者想繼續折磨陳晝,也許來到天坑找不到人的明栗會更憤怒。
那些搶到葉元青衣發血肉的奴隸開始往明栗站着的方向跑來。
明栗朝葉元青點去一字護訣,替他吊着一口氣續命,随後轉身朝天坑下方的葉依依二人走去。
在山壁洞口處,付淵背着陳晝走到平臺邊看向前方偌大的天坑,高高的鼓樓上已經沒了守衛,存活的監工與守衛都因為明栗的星之力威壓而瑟瑟發抖跪倒在地無法動彈。
陳晝沒看遠處,而是低頭看還沒被吊死的汪庚。
汪庚見到他滿目驚恐,萬萬沒想到葉元青會敗給一個看起來年紀輕輕的少女,但他随後想到這少女的身份,只覺得全身血液倒流,心跳都停止跳動。
黑狐面眼神示意汪庚問陳晝:“就是這人?”
“就讓他在這吊着。”陳晝不願多看汪庚一眼,覺得惡心,朝明栗在的方向一擡下巴,“過去看看。”
付淵卻回頭看向被火線照亮的洞口:“把鐘安期也帶進來?”
葉家兄妹為了葉元青進來了,可鐘安期卻不敢進。
陳晝神色淡淡道:“不着急。”
周逸和鐘安期都在大山入口處,周氏商會的人趕到護着自家少主,太乙和一線紅的人也匆忙趕來,入口的路道兩旁站滿了各方勢力的修者,與守在洞口的都蘭珉等北鬥弟子僵持這。
林枭與李不說沒進去,兩人混在北鬥人堆裏打量眼前局勢。
這會跟在南雀時不同,在南雀是大開殺戒,北鬥還有數位院長領頭,而與南雀相關的宗門勢力都來不及趕到,或者說不是很想趕過來。
可西邊不同。
太乙葉元青與幾大商會命脈相連,若是明栗殺了葉元青,北鬥的人想要活着離開西邊絕無可能。
商會與大陸各方勢力糾纏不清,宗門弟子或是散人甚至武院都會有人因葉元青的死和商會的損失而付出行動。
他們才不會管什麽天坑奴隸,也不管你家弟子在天坑裏如何受難,這些人只在乎今晚過後西邊的局勢和自己的利益。
周逸看見朝自己走來的父親,臉色煞白,低垂着頭弱弱地喊了聲:“爹……”
周家主之前被太乙的人攔住沒能及時趕到,一波三折後又得知周逸跟着北鬥的人跑了,在城裏時老遠就能感覺到的生滅天地行氣的震蕩,天知道他心裏有多擔心。
在來的路上還聽人說什麽天坑,說他兒子不是去給自己心上人找藥草,而是被心上人他爹關進了天坑裏受折磨。
周家主簡直要氣炸了。
此刻盯着周逸懊惱又心虛不敢看他的模樣,周家主想罵又罵不出口,只得招手道:“我讓人拿了傷藥來,醫師,先給少主止血。”
周家主說完轉身看向一線紅商會等諸位主事,冷聲道:“葉元青在哪?”
“周會長,我們也急着找葉聖,但聽說他在吞噬星之力的天坑裏邊還沒出來,少主跟小姐也進去還未出來。”一線紅商會的副會長假笑道,“這會咱們都很着急,否則也不會大半夜的,半個西邊的修者都來了這。”
“以前也不知道原來太乙附近還有這麽産出貨物的山洞。”周會長冷笑道,“不知你們太乙跟一線紅都用什麽開采,我可是聽說你們是将整個西邊的地鬼都抓到這來當奴隸。”
一線紅副會長不慌不忙道:“哎呀地鬼這種東西你我拿着也沒有辦法,搞不好就會到處殺人造成恐慌和損失,當然只能關在葉聖看管的地方,放在別的地方誰也不安心是吧?”
周會長冷眼看他:“可我還聽說,那裏邊的奴隸不止地鬼,連在外流浪的乞丐、走失的小孩、甚至還會強搶無法反抗的稚子,就連葉元青自己的徒弟都不例外。”
背對衆人望着入口的鐘安期神色僵住。
“怎麽會有這種事,奴隸買賣整個西邊的商會都在做,這邊只不過是因為地鬼特殊了些,但既然是有葉聖看管,那也是正常。”一線紅副會長也是個人才,在越來越多的商會探子趕到此處偷聽時,依舊笑呵呵半真半假道,“葉聖的徒弟怎麽能算是去裏邊當奴隸,分明是去監工,其餘的周會長估計是聽了謠言,衆所周知,北鬥那位朝聖者死了數年,哪裏知道如今世道的變化。”
“更何況……”
一線紅副會長眯着眼望向北鬥等人:“這說到底是咱們西邊和商會的事,卻莫名被北鬥插手接管,甚至攔住貨源入口的位置。”
“北鬥五年前在北境鬼原一戰損失慘重,如今休養生息,該不會是資源快沒了,于是就搶到西邊來了?”
不少來遲了消息不及時的人聽後還真有些動搖。
都蘭珉從洞口前退開,指着裏邊說:“誰攔你們了?分明是你們因為裏邊吞噬星之力害怕無法自保不敢進去。”
說完又指鐘安期,挑眉道:“還有你,讓你進天坑去監工的師尊這會正在裏邊被我師姐暴揍,你這當徒弟的還在外邊愣着幹什麽?葉元青若是知道你不願進去幫他,怕是要心寒得再讓你去天坑監工個三五年。”
監工二字落進鐘安期耳裏,無比諷刺。
葉依依已分不清臉上的是淚水還是汗水,她不忍去看葉元青的方向,拖着昏迷的葉風鳴試圖往離開天坑的階梯跑去。
她全身都在發抖,小腿打顫,無比害怕後邊的奴隸們忽然就朝自己沖過來。
葉依依拖不動昏迷的葉風鳴,她無法使用星脈力量,無法帶着葉風鳴爬上那高高的階梯,她心生絕望地朝階梯看去,見到一步步從高處走下的明栗。
一道道天牆禦守升起攔住了跑過來的奴隸們,他們不知為何會被攔下,只高高舉起手朝明栗晃動手中的東西喊着我拿到了。
聽着那些聲音的葉依依雙肩顫抖,不敢回頭,眼見明栗越走越近,一時心中又恨又懼。
葉依依極端地想着明栗為什麽要活過來,死了就死了,若不是她活過來,師兄還是師兄,父親還是父親,也許某天他們能用更溫和的辦法解決一切。
明栗走到葉依依身前,垂眸看她眼中掩藏不住的懼意。
她問:“憤怒?”
葉依依摔倒在地還未起身,五指抓緊了葉風鳴的衣袖,深吸一口氣擡頭倔強不甘道:“你害死了我爹,讓我哥哥生死不明,還想要殺了我,難道我不該憤怒嗎?”
明栗看向被天牆禦守攔住的奴隸們,淡聲道:“你父親想殺了我,又折辱了我師兄,難道我不該憤怒?”
葉依依忍不住恨聲道:“若不是在天坑中……你未必殺得了我爹!”
“我确實沒殺他。”明栗微笑低首看向葉依依,“他雖被人摘走衣物毛發,撕扯血肉,但卻沒死,只不過斷了星脈,面目全非,成為一名真正的天坑奴隸而已。”
葉依依聽得呆住,淚水滑過臉頰,瞬間崩潰,雙手捂臉哭道:“為什麽……為什麽非要這樣!難道就不能先好好談談再做決定嗎?”
“好好談談?”明栗聽笑了,“在我師兄被關在這之前,我從未對太乙或是你爹有半分不對,我師兄被關在這裏的時候,你爹可有跟我、跟北鬥好好談談?”
葉依依擡手雙眼祈求地看向明栗:“是我爹錯了,我替他向你道歉,向你師兄道歉,但是他不能死啊……商會和太乙都由他一個人撐着,若是我爹死了,西邊商會跟太乙都不會善罷甘休,你們很難離開西邊,這對大家都不好不是嗎?”
“我們會補償北鬥,補償你師兄,北鬥如今不是正在休養嗎,我們會送給北鬥商會五成的靈器丹藥,或者八成!只要你開口……”
明栗靜靜地看着她,葉依依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眼中的希冀逐漸熄滅,再也忍不住崩潰哭出聲來。
葉依依的道歉只是為了求救保護她的父親,并未對遭遇不公的人有半分歉意。
“現在你爹已沒有能力再約束你們兄妹,無論是商會還是天坑,從現在開始,都由你做主。”明栗彎下腰湊近她,辮子因為打鬥而散開一縷長發垂落在葉依依眼前,“尊貴的天坑星主,關于後方那些奴隸,你打算如何處理呢?”
她話說得似笑非笑,卻字字清晰落入葉依依耳裏。
葉依依雙手撐地垂着頭,她很清楚自己不是明栗的對手,無論是在天坑外還是天坑裏。
明栗對她和葉風鳴也并未下殺手,所以這才讓葉依依心中更加難受。
葉依依哭道:“……你想讓我怎麽做?”
“我要聽的是西邊商會長的答案。”明栗說,“你是要做出跟你爹一樣的選擇,還是有什麽不同,之前口口聲聲說要道歉的人,真的意識到在天坑裏的人都是什麽樣的嗎?”
葉依依擦着眼淚,聽着後方奴隸們的喊聲緩緩轉過頭看去。
她不帶恐慌和驚懼地打量那些人:每個人腳上都有着鐵鏈,限制了行走,天坑的奴隸們渾身髒亂,衣衫褴褛,幾乎每人身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傷。
這些人即使眼中渴望,但眼眸深處仍舊藏着對非奴隸的恐懼,被馴養的奴性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更改。
仔細想想,這些衣衫褴褛形如乞丐卻比乞丐更不堪的人,是她在外邊時最沒必要害怕的一類人。
他們也曾短暫的生活在天坑之外,享受人生片刻的自由。
葉依依看着看着又忍不住哭起來。
西邊有奴隸買賣沒錯,可這些都發生在看不見、不被允許的陰暗世界裏。
在天坑之外的商會廠房裏,人們同樣白天黑夜的幹活,卻拿着工錢,靠着自己努力勞動賺取的報酬養活自己,想吃幾個肉餡薄餅就吃幾個。
根本沒必要做到這種程度。
沒必要非得靠地鬼才能從火洞裏采摘火石玉,沒必要對這些人如此殘忍。
葉依依恐懼消退後,只剩下難以言說的悲傷,她擦着眼淚緩緩站起身道:“我會讓他們走……若是想離開天坑,那就離開,若是想繼續留在天坑……在天坑摘取火石玉的人會得到相應的報酬,會給他們安排住處,只要想離開随時可以。”
走到天坑石階處的陳晝三人正巧聽見這話。
明栗毀不掉天坑。
至少現在毀不掉。
天坑幾乎與通古大陸同壽,也許上千年前,最開始太乙的人也并未将天坑當做是奴隸坑,只是輪到葉元青時一切都變了。
朝聖之火灼燒她的星脈早已疼痛難忍,在天坑裏是星之力主動往她聚攏,在天坑外,她使用靈技将消耗雙倍星之力,外邊估計已經被各方商會和太乙的人團團圍住。
明栗讓葉依依替代葉元青接管商會,也是為了堵住蠢蠢欲動的一線紅等人。
在某個瞬間她想了很多,若是她帶着師兄出天坑被西邊近乎半數的修者攔住,遠在北鬥的父親怕是會破境而來。
明栗不願去賭這個可能。
她對葉依依說:“誰都可以出天坑,唯獨葉元青不可以。”
誰都可以,葉元青不行。
他餘生都将在不見日月的天坑中度過,明栗讓他吊着一口氣,茍延殘喘,生死不能自已。此刻他獨自躺倒在地,只剩下一只眼球顫抖着,瘋狂在心中吶喊祈求終結死去。
葉依依似乎早就料到明栗會這麽說,她嘴唇微微顫抖着,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任何求饒的話來,只咬着牙彎下腰扶起葉風鳴,狠下心來,頭也不回地朝天坑上方走去。
天牆禦守撤除後,奴隸們都追着葉依依而去,一步步朝天坑上爬去。
明栗在人潮中回頭看站在上邊的三位師兄。
陳晝從付淵背上探頭,朝明栗喊:“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