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 第 86 章

明栗能感覺到星脈在自我修複,她想快些醒來,快點行動,可身體不允許,只能繼續安睡。

她偶爾會做夢,但更多時候是在幻境中跟周子息一起看日落黃昏。

如此三五天也沒有醒來。

大家都知道明栗是在休養,便沒來打擾。

陳晝在水裏泡了很久,把自己裏裏外外都清洗一遍,頭發還濕漉漉地貼着臉就起身,穿着衣服時繞過屏風,扭頭看鏡子裏的自己。

天坑的水渾濁又稀少,光線也暗淡,他已經有很久沒好好看看自己的模樣。

鏡面因屋中熱氣蒙上薄霧,陳晝伸手擦掉,指腹按在冰冷的鏡面抹去霧氣,眉眼沉靜地看鏡中人。

他不再是髒臭難聞的奴隸。

那些頭發打結,指縫裏都是黑泥,下跪挨打挨罵的日子已經不會有了。

陳晝沒有留念地別過眼去。

梁俊俠在外喊道:“陳晝!你一天要洗幾次澡?我說了沒嫌棄你!”

陳晝打開門,身上水汽還未散,垂首系着腰帶,懶洋洋道:“做人要幹幹淨淨,髒了就要洗。”

“聽你詭辯。”梁俊俠站在院門口說,“我跟付淵剛說好帶你那兩位朋友去七星城泡溫泉。”

明明北鬥就有溫泉池,倒也沒必要去七星城花冤枉錢。

但陳晝很快就明白梁俊俠的意思。

顧三跟文素不像陳晝,他們更習慣在天坑的生活方式,對外邊的世界更多的是陌生和懼怕,沒法像陳晝一樣很快就能習慣融入。

再加上地鬼的身份,必須盡快适應這個世界。

陳晝跟他一起往外走去:“泡溫泉的話文素怎麽辦?”

梁俊俠神色嚴肅地看他:“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是看不起七院師姐師妹們交朋友的能力嗎?文素早被丁蘭她們拉着去七星城了,要不是為了等你我也早去了。”

陳晝驚訝道:“她肯跟不熟悉的人走?”

梁俊俠揚眉看回去:“小姑娘正努力改變。”

陳晝聽得笑了下。

七星城在文素眼中非常複雜,街上人來人往,一不小心就會走丢,而她總自己覺得跟這些“正常人”不同,每走一步都害怕別人是否在打量審視她。

她太緊張,走得有些慢。

丁蘭朝她伸出手說:“要是太害怕的話就抓着我的手,防止走丢,也能讓你安心些,不用着急,慢慢來。”

文素猶豫了下,還是抓住了她的手,小聲道:“謝謝。”

丁蘭悄聲說:“跑起來的話,就不會去在意別人的目光,要試試嗎?”

“诶?”文素還沒理解,丁蘭就道,“跑吧!”

她牽着文素朝前跑去,甚至用了瞬影,避開所有行人,後邊是同伴們追上來的笑鬧聲。

文素在惶恐中只感覺到風聲,漸漸地,也能聽見有人喊着她跟丁蘭的名字,要她們等等,又或是在說我快要追到你們啦!

于是她不再看周圍的人,迎着夜裏晚風在人間奔跑。

陳晝見文素玩得挺開心,沒什麽不适應後才收回目光,看向身後跟付淵一起站在溫泉牌下認字的顧三。

“誰請?”陳晝說,“首先排除我。”

梁俊俠彬彬有禮道:“我也不是會讓窮鬼請客的人。”

陳晝左右看看,又懶聲問:“怎麽不見黑狐?”

梁俊俠說:“他去找弟妹了。”

“誰的弟妹?”陳晝驚訝看他。

梁俊俠伸手指了指自己。

陳晝冷靜發問:“他為什麽要去找你弟妹。”

梁俊俠也冷靜回複:“因為我弟妹就是他媳婦。”

陳晝聽完不冷靜了:“他什麽時候娶妻生子了?”

梁俊俠搖頭:“生子還沒有,娶妻也還沒有。”

陳晝:“那你叫人家弟妹!”

“這不都是互通心意,許定終生才跟他回的北邊,不叫弟妹叫什麽!”梁俊俠擡手拍陳晝的肩膀,“他也不小了,遇見彼此真心喜歡的人也不容易,很不容易,非常不容易,所以我們就祝福他吧!”

陳晝被他拍得滿頭黑線,皮笑肉不笑道:“我當然是祝福他,你看起來才不像是真心祝福的樣子。”

梁俊俠一頭栽倒在他肩膀咬牙切齒道:“狗東西這麽早成家室玉衡院又剩我一個人忙!一幫師弟師妹都只迷戀外邊的花花世界一點都不心疼他們的大師兄!”

“這幾年來我和曲院長幫好幾位師妹把關那些在外邊結識的男人,都是些花言巧語居心不良之輩!”

陳晝聽着他碎碎念,看向遠處走來的人挑眉,問:“你怎麽一個人來的?”

“誰?”梁俊俠擡頭看去。

黑狐面漫步朝兩人走來。

“你怎麽來了?”梁俊俠問,“我弟妹呢?”

“就是。”陳晝摸着下巴道,“我弟妹呢?”

黑狐面被兩人說得笑了下,輕聲嘆道:“可能是報應。”

讓他之前在南邊瞞着麗娘天天大半夜出去打打殺殺還不說,輪到他去找麗娘時,屋裏已經沒人,只剩下她親筆寫的一封信:

你也嘗嘗等人的滋味吧。

許是狠話說完又心軟了,于是在信紙的另一面寫:不用擔心,我要回家去待一段時間,也會定期給你傳音報平安。

我不在的時候不要亂來哦,保護好自己。

明栗睜開眼看見的還是黃昏日落之景,周子息依舊坐在她對面沒走,他看着夜幕将至的天空,似永遠也看不膩。

“我剛夢見你了。”她坐起身說。

周子息沒轉頭,語調慵懶地問:“夢見什麽?”

明栗單手支着下巴看他,眼帶笑意:“夢見你乞巧節在城樓喝醉酒,跟師兄和兄長念叨——說師姐怎麽還不回來,師姐什麽時候回來,師姐是不是不回來了。”

周子息:“……”

剛才惬意懶散的神色消失,他轉過身來坐好,面對着明栗眉眼冷淡地說:“那是喝醉了。”

明栗:“到山門口的時候我問你,你不是說沒喝醉嗎?”

周子息:“因為路上聞了青櫻給的醒酒香。”

明栗哦了聲,點點頭,笑意盈滿眉梢:“所以這夢原來是真的。”

周子息:“……”

他別過眼去,滿臉嫌棄,嫌棄抱着酒壇躺倒在城樓胡言亂語的自己。

夕陽拉長了兩人的影子,使眉目清冷的人也染了幾分柔和,明栗看向他的目光溫柔而安靜:“你以前總是在害怕。”

周子息:“我有什麽好怕的。”

明栗說:“怕大家知道你是地鬼,因此疏遠你,不再承認你是他們的同門師弟。”

“‘他們’?”周子息看回明栗,“你不覺得我最怕的是你嗎?”

明栗說:“怕我身為朝聖者知道你是地鬼後會殺了你?”

周子息安靜片刻才說:“師姐,你就沒懷疑過我為什麽來北鬥嗎?”

明栗說:“因為石蜚?”

周子息也學她單手支着腦袋,眼帶笑意地看她:“在被關起來之前我都不需要石蜚。”

明栗歪了下頭:“那是為什麽?”

周子息說:“因為北邊的朝聖者不會濫殺地鬼。”

明栗聽得怔住。

周子息淡聲道:“所以我來北邊只是想讓自己活得好一點。”

最初只是聽說北邊的朝聖者如何厲害,天賦多高,但地鬼們并不是很樂意看見這種天賦高實力又強的朝聖者出現。

他在人間颠沛流離時,聽一名地鬼死前說如果累了就去北邊,那是目前對安分守己的地鬼最安全的地方。

安分守己。

這四個字周子息永生難忘。

他什麽都沒做,但這天地已認定他是一頭需要被關進籠子裏看守或是宰殺的畜生。

周子息來北鬥并沒有什麽複雜的原因,搶超品神器,還是為地鬼卧底,或者監視北鬥動向,與這些無關。

他只是想在最好的地方學習變得更強,能靠自己的力量活得更好而已。

命運卻讓他因少年的驚鴻一瞥,把這條道走得更艱難。

雖然情至深處難免也會奢求回應,可周子息不敢奢望太多,他拼命縮短自己與明栗的距離,無數次看她離去的背影,直到某天明栗忽然回頭朝他看來時,周子息想:若她是發現地鬼的身份才回頭,那也值了。

想到這,周子息不由輕撩眼皮看坐在對面的明栗,兩人的距離隔着一張桌案,不近不遠,他觸手可及。

可對他來說還是太遠了。

周子息說:“師姐,你過來。”

明栗眨眨眼,雖不知他要做什麽,卻也起身過去挨着他坐下。

周子息伸手繞至她後頸,将她按在懷裏說:“繼續睡吧。”

帝都今夜暴雨,雷鳴閃爍,驚雷陣陣。

雷電光芒照亮長廊上的身影,提着夜燈的婢女們在雷鳴聲中急忙朝楚姑娘的房間趕去。

楚姑娘怕打雷,今兒主子不在,沒人陪她,在雷聲停之前可不能讓她一個人待着。

又一道大雷落下,照亮屋中滿頭是汗睡在床上的女人。

她夢見幾年前,也是跟今夜一樣的暴雨。

着黑衣的男人提着劍從被星之力洞穿搖搖欲墜的閣樓之中走出,他渾身是血,纏繞手腕的一卷卷白紗布也被血色侵染。

無數黑影和禁軍朝這方趕來。

幾方勢力的人站在雨中看提劍的男人獨自出來,心中都松了口氣。

她剛從馬車上下來,雨點濺起的泥落在她鮮紅的裙擺,卻無心去看,身旁的男人為她撐着傘,暴雨敲打傘面的聲音回響在耳邊。

那瞬間提劍的黑衣男人爆發猛烈的星之力,将試圖去閣樓裏找人的黑影擊退,這種燃燒星脈換取片刻強勢的自毀招式讓人看得心驚。

她心中猶豫了,從擋雨的傘下走出,上前對那人說:“停手吧,我知道你是為了我……”

男人一劍斬退黑影,瞥眼朝她看去,語調平靜道:“你為什麽會以為……我這次是為你而來?”

她臉色微白,強顏歡笑道:“難道不是嗎?”

“或許從前是。”他說,“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驚雷再起,床上的人被吓得坐起身,下意識尋找身邊的人,卻不見身影。

屋門打開,婢女們來的正是時候,各自點燃屋中燭火,見床上的人滿頭是汗,又拿過帕子去給她擦汗。

不等她開口問,婢女紅姝就解釋道:“武監盟有急事找來,在您睡下後主子便過去了,這會還沒回來。”

楚姑娘有些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紅姝又讓人去給她倒杯水來。

楚姑娘喝下潤喉,或許是今晚的夢讓她又想起那些往事,猶豫片刻後,還是問道:“那個人……還是沒說嗎?”

紅姝微怔,随後反應過來是誰,搖搖頭:“如果他肯說了,主子定先會跟您提起的。”

楚姑娘垂眸,重新躺下。

紅姝說:“我們就在這守着,您歇息吧。”

楚姑娘說:“他晚膳也沒吃,讓廚房那邊備好東西,等他回來讓他吃點熱的暖身。”

紅姝道:“是。”

楚姑娘再次入睡,不知為何,夢裏竟全是故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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