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 第 91 章
帝都,武監盟,聽雨閣。
臨近年末,各州武監盟和帝都四方武監盟分盟都會将武院總結呈上來給總盟查看。
每家武院的優秀人才彙總,每個州域的賽事彙報等等,這些都需要給書聖過目。
其中部分總結還取決于明年這些武院能得到多少資金分配等等。
卷宗在屋裏堆了好幾桌,屋外大雪紛飛,屋內燭光照映暖爐,跪坐在屋中的方回垂首閉目靜思,聽見外邊傳來腳步聲時才睜開眼。
書聖來去無聲,所以肯定不會是他。
武監盟的人不敢來這屋打擾,這腳步輕快,不是誤闖的慌張,倒顯得娴熟,是來這的常客。
屋門吱呀聲被從外推開,進來的人身披緋色狐裘,發上金簪步搖,衣上玉佩流蘇,常曦公主端着一盤糕點進屋,走到方回身旁跪坐在軟墊上,将糕點盤放在他身前。
“聽說你一天都沒吃東西。”
屋中十分暖和,常曦公主解下狐裘抱在懷中看方回,帶着幾分無奈:“你就算與義父吵架,也不必餓着自己。”
方回伸手拿了塊糕點放嘴裏。
常曦公主看向他腰間的竹筒,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麽,擡手指了指:“你都看懂了嗎?”
“看懂了。”方回說,“做不到。”
常曦公主靜默片刻道:“神庭、行氣,你都不缺。”
“不缺?”方回目光古怪地朝她看去,“我的行氣脈微弱到幾乎不存在,常常感覺它跟體術一樣沒有覺醒過。”
常曦公主朝他點出一指,卻沒有半分行氣脈的力量,圓潤瑩白的指尖浮現出黑色的咒紋字符游走:“八脈法陣靠的是神庭脈,不是行氣脈。”
方回說:“可法陣的強弱取決于行氣脈。”
常曦公主指尖游出一縷星線緩慢漂浮向方回,她嘆氣道:“你為什麽非要執着于行氣脈,八脈法陣結合的是每一脈的力量,重目、沖鳴、陰與陽,心脈你都不缺,為什麽不考慮從這六脈中尋找突破口?”
方回低垂着眼眸看朝他飄來的星線,想起小時候。
常曦公主出身高貴,日常需要學習很多東西,沒有玩樂的時間,她在屋中學習就是一整天,偶爾聽見外邊孩童們笑鬧的聲音,也會羨慕地朝外看去。
或許是因為她的身份太過尊貴,所有人見到她都是畢恭畢敬。
父皇不來看她,母後也不來看她,兄弟姐妹們更是見不到面。
常曦公主住在大乾最安全的聽雨閣高樓中,站在窗前就能看見帝都最漂亮的夜景,繁華街市,熱鬧的人間,她卻像是這世界之外的旁觀者,融不進去。
某天一縷發着微光的星線垂落在她窗前,星線兀自翻滾纏繞出不同形狀的動物剪影,引得常曦公主好奇看去。
這些動物剪影似在為她上演一場皮影戲,因為用了不同的低階靈脈輔助,星線剪影們動起來卻比皮影戲更加生動靈活。
幼時的方回是看常曦公主太孤獨了,每次見她獨自站在窗前朝遠處眺望的身影,就覺得很難過,想讓她開心些。
可他只能做到這種程度。
他的八脈法陣,也就只能做到逗小孩開心的程度。
書聖最初并不允許兩人見面,直到某天發現男孩在高樓下施展八脈法陣,操縱着高樓上的星線晃動,逗得女孩笑意盈盈。
從那之後書聖就讓方回也住到了高樓中。
常曦公主因此有了第一個朋友。
後來發生了許多事,兩個孩子之間的友誼也受到影響。
方回對常曦公主的問話沉默相對。
常曦公主又道:“你這次去外邊待了這麽久,找到治愈你行氣脈的辦法了嗎?”
方回說:“沒有,根本治不好。”
常曦公主安慰道:“那就試試我說的辦法吧,不要只執着于行氣脈。”
方回說:“我不會聽你的。”
常曦公主神色微怔。
方回別過眼去不看她,兩人間的氣氛又變得別扭起來,常曦公主抱着狐裘低垂着頭,陷入沉默。
書聖來得悄無聲息,屋門再次被推開時兩人都沒說話,彼此低着頭避開對視。
來的只有書聖一人,他沒關門,朝屋中走去時對常曦公主說:“你先下去。”
常曦公主起身,重新穿上狐裘,沉默地關門離開。
書聖坐在桌案後開始看堆積的武監盟卷宗,沒理跪在下邊的方回。
最終還是方回沒忍住,擡頭看書聖冷聲道:“我不會按照你說的去做,從今以後我的生活我自己做主。”
書聖翻閱着紙張,只淡聲道:“你覺得太子選妃過後,下一個會是誰?”
方回想到剛走的常曦公主,神色微變。
書聖說:“若是不按照我說的做,那麽在帝都什麽都不是的你,可以想想過段時間她會嫁給什麽樣的人。”
方回說:“難道你會眼睜睜地看着她嫁人什麽都不做?”
“我為什麽不會?”書聖笑道。
方回隐在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目光冰冷:“常曦是你一手帶大的孩子,她比任何人都優秀,将來會是你的繼承人,你舍得讓她為了幫太子鋪路嫁給那些王公貴族?”
書聖淡聲道:“只要是陛下的意思。”
方回又道:“她不會願意的。”
書聖說:“她可以不願意,但只要是陛下的意思,她就會照做。”
方回一時無法反駁,因為書聖說得沒錯。
可他就是覺得憤怒,無法原諒,心中怒火蔓延到眼角眉梢,對書聖冷聲道:“你憑什麽認為她一定會照做?只要她不願意嫁,我就不會讓她嫁。”
書聖聽得笑了,反問:“你憑什麽?”
方回還沒說,書聖又道:“一個離開帝都幾年從不問她過得如何的人,有什麽資格這麽做。”
“那你呢?常曦尊你為師,親你為父,對你言聽計從,你卻從不為她考慮半分?”
少年的質問中甚至帶着幾分怨恨:“對你來說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抛棄是嗎?這世上根本沒有你真正在乎的人吧!”
覆在臉上的白面遮掩書聖的所有情緒,隐約間還能從這張只有兩道紅痕的白面上感覺些微笑意。
書聖的回他的語調依舊溫和平靜:“既然你想保護某樣東西,就別總是因為自己的弱小而指望別人幫你代勞。”
“這樣做只會有兩個下場:你永遠弱小,她不再是你的。”
方回聽得心冷了半截。
因為他從書聖的回答中明白,他是真的不會管常曦。
常曦公主掌管着覆蓋整座帝都的守護之陣,她是八脈法陣一術的天才,從小由身為朝聖者的書聖悉心教導,皇室給予她世上最好的資源,想要什麽就有什麽。
比起其他兄弟姐妹,常曦公主雖被養在宮外武監盟,卻無疑是所有皇子公主中身份最尊貴的那一個。
哪怕文修帝不怎麽提起她,皇後在世時也從未來看過她。
常曦公主第一次見自己的母後,是在她病逝的第二天。
棺中的女人閉着眼,面無血色,因毒入心髒而嘴唇泛黑,她穿着雍容華貴的緋色鳳衣,雙手交疊在小腹,指甲都成了黑色。
聽說她是被人下毒,毒入心髒難以醫治,這才病死。
這死相确實說不上多好看,只覺得詭異,又恬靜。
常曦公主偶然聽見書聖與人談論皇後的死因,說是皇後本就身中陰陽雙脈的惡咒,是書聖幫她壓制惡咒發作身亡,那兇手遞給皇後的那杯酒并非有毒,卻有別的東西,正巧引爆了她體內的陰陽惡咒。
人們并非是要她去查清皇後為何而死,只是覺得皇後死了,便大發慈悲讓這個孩子去看看自己的母親而已。
常曦公主走過雪地回到高樓中,身後跟了一衆侍女,衆人安靜地伺候着她,幫她褪下厚重的狐裘大衣,潔淨雙手,随着她一路到最高處,得主子命令後才垂首退下。
侍女為她拉開移門,等公主進去後才緩緩合上。
常曦公主走到平臺最外圍,屋檐被積雪覆蓋,檐下桌案上放着精致的暖手爐,糕點茶水都掐着時間備好放在這。
她坐在檐下,一轉頭就能看見整個帝都,在冬夜落雪裏點亮的萬家燈火,重重高樓。
如此景色,她看了十多年。
可還是沒有膩。
一只飛鳥形狀的傳音符在落雪中輾轉停在桌上暖爐旁。
常曦公主有點驚訝,伸手接過後點開。
看見傳音者的名字,常曦公主愣了愣。
是琉璃樓裏,一名讓她印象深刻的琉璃子。
像常曦公主這種在武監盟與皇宮往返十數年的乖孩子,根本不會知道琉璃樓這種地方,是在某次宮中宴會,被段家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小姐邀請去的。
這位段小姐那天也是酒勁上頭,膽子越大,才敢去邀請難得一見的常曦公主,卻沒想到公主真的答應了。段小姐的同行們瞬間感到壓力,這下去琉璃樓不是放松玩樂,而是伺候祖宗了。
壓力最大的還是琉璃樓,這可是常曦公主,算是他們接待過的客人中最最尊貴的。
恰巧那天梁俊俠路過帝都,來琉璃樓跟讓他在帝都狠賺一筆的樓主敘舊聊天,得知常曦公主來的消息後,樓主抓着他的衣袖讓他救場,務必要讓這位小公主玩得開心才行。
梁俊俠答應了。
常曦公主對這名琉璃子印象深刻,是因為他會以星線編織各種小動物,又為這些小動物配音講以有趣的故事。
像極了當年那個在高樓下以星線哄她開心的少年。
那時方回已經離開帝都,常曦公主格外想他,卻又不能去找他。
于是她在琉璃樓聽這名琉璃子講了一晚上的故事,還答應了與之交換傳音符的坐标。
現在想來,那也算得上是美好的回憶。
常曦公主認真看這名琉璃子的來信,看到最後微怔,他要找的楚姑娘……不就是當年毒殺皇後的楚家人嗎?聽說楚家已經滅門,沒留一個活口。
可她卻從這份傳音中得出楚家人還活着的信息。
常曦公主腦海裏再次浮現棺中女人的模樣,女人閉着眼,沒有看過她一眼,同她說過一句話,死相也是那麽的詭異滲人,卻又莫名讓她感到心神寧靜,甚至還有些許籠罩着她的溫柔。
如果這個女人沒死的話,會對她說些什麽?會以何種目光看向她?
常曦公主想到這,已經凝聚神庭脈,手中出現一個黑色的圓形星盤,指尖咒紋游動,連接覆蓋整座帝都的守護之陣。
重目·天眼。
沖鳴·鈴舌。
常曦公主閉目時,卻已看見潛伏在帝都縱橫交錯的細長星線。
一只只巨大的黑色眼睛自地面張開,捕捉人們的一舉一動;此刻在帝都發出聲響的都猶如在法陣中被敲響的鈴铛,從帝都外圍到最深處的皇宮,向地下延伸幾層的牢獄,向地面自上的高樓——在短短幾個瞬息內,将一切畫面與聲音都傳到常曦公主這。
可她卻沒能從中找到與這位楚姑娘有關的信息。
常曦公主睜開眼,或許是因為她并不知道這人長相,所以就算看見了也不清楚。
于是她回信道:“若是你找到這位楚姑娘的下落,還請告知于我。”
還在屋中查看武院卷宗的書聖因為守護之陣的波動而頓住。
跪在下邊的方回也感覺到帝都守護之陣的異動,他皺起眉頭,也不管書聖,起來轉身要走,到門邊又面無表情回來将地上那盤沒吃完的糕點端走。
屋門再次被關上。
沒人看得見白面下的臉是何表情。
書聖微微擡首,朝常曦公主居住的高樓方向看去。
在他眼中,常曦公主很像明栗。
令他遺憾的卻是,常曦公主無法成為第二個明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