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小店 第 110 章 知情者

“這只是我的直覺。他不會是非者。”“誰知道呢?”杜諾說。突然他站定,扳過巫小婵的雙肩,這個動作讓巫小婵一愣一驚,又一顫。那一天在華大東門,他應當也是這樣,扳過自己肩膀迫使自己看着他的眼睛。他似乎試圖把那雙眼睛變成一個陷阱,她是他的獵物。人行道上匆匆而過的人們不免好奇,一再望向這兩人,也有閑暇無事的人露出來那天華大的保安一樣的表情。

他慢慢靠近,或許多多少少還帶有惡作劇的意味,堪堪擦過巫小婵的臉頰,在她耳邊低聲說:“不可控因素其實還有很多,就如你,我離你這麽近,卻還是看不透你。”他湊近的時候,巫小婵竟然沒有想要逃離。這個人早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打破她此前生活的“界限”,沒有一個人曾對她說這樣的話;沒有人曾像他一般,握着自己的手同彈一首曲子;沒有人曾像他一般,邀她穿上華袍豔服,給一位睿智的長者祝壽;沒有人曾像他一般,和她聽同一首甜蜜的關于愛情的歌;沒有人,曾像他一般,吻她。

說完那句話,杜諾又惡作劇似的,原路輕擦過她的臉頰恢複剛才的姿勢。巫小婵近乎粗魯地推開他。她隐隐約約感覺到自己正在向一個危險的境地走去,這讓她很氣憤。在那種境地裏,一切都不受她的控制,她會像萬萬個時空裏萬萬的生靈那樣,任命運擺布,最後淪為庸俗。這絕對不能發生。

“杜諾。”她說。她倔強地望進他的眼睛裏,她要即使跌進陷阱也能全身而退,她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任何人都休想幹擾她,她要抗争。她确乎是在抗争,但仔細一想卻不知道是在抗争什麽。她說:“我答應過小舟,要跟他…過一輩子…”杜諾的臉幾乎瞬而蒼白。

剛剛被推開時,他還只以為她是惱怒他的惡作劇。她這個人,一向是這樣,受不得一點兒親近。但現在,她在說什麽?“巫小婵,你愛的人,是我。”杜諾壓抑地、無奈地低吼出這句話,此時的他哪裏還有半分優雅公子哥兒形象,分明一頭憤怒的野獸。不管是什麽人總有很多面,懦弱的人也會堅強,溫柔的人也會暴躁,随和的人也會拒人于千裏之外,冷漠的人也會顯露出柔情,同樣,一向矜持有禮的人,在被激怒的時候也會變得粗魯。所以,人這麽複雜,一個人到底要如何才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

杜諾說:“葉孤舟?他算什麽東西?”巫小婵臉一僵,他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哦?那你——又算是什麽東西?”

旁邊看戲的閑人們眼瞅着不對勁兒,悻悻走開。在他們眼裏,吵架的小情侶最是惹不得。沉浸在愛情裏的人都是瘋狂的,這瘋狂剎不住腳,極易傷及無辜。他們原本也只是想看樂子,可不像被小情侶的怒火燒及。即便是一個憤怒或者厭惡的眼神,如果它是來自一個陌生人,人也是不肯安心承受的。

杜諾攥緊拳頭,松開,攥緊,松開——如此反複幾次,拉長一張臭臉,大踏步走開,把巫小婵一個人留在原地。他骨子裏有不容侵犯的驕傲,不容任何人對他不屑一顧。即便是巫小婵,也不行。

巫小婵呆立在原地。恍惚間,她竟有種被抛棄的錯覺。來來往往的人所能給予、所願意給予她的,不過一個同情的、好奇的、疑惑的、戲谑的、淡漠的眼神。越過雕琢拙樸大氣的石欄杆,穿城而過的河流依舊一往無前。凡世間物水最靈動,最無法忍受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所以手握得再緊,也握不住水。不管前路有多少障礙,水的一生也只有一個方向,它必然以柔情感化堅硬,以剛強摧毀軟弱,它必将葬身歸宿之地,無我,即處處有我。水所倒映出來的人世間百種千般嘴臉,在“情”之一字下越顯光怪陸離。巫小婵看到自己的臉像風中的口袋,在水裏飄潑。這裏的水稱不上靈動,它無魚。沒有這般為水而生的生靈,水便不成其為活水,自然也就稱不上靈動。魚?她倒是忽然想起來店裏的魚堅強和魚勇敢。這兩條魚搬來店裏住以後,她這個主人未曾盡到什麽地主之誼。只聶瑤一個人照顧它們,兒子似的寶貝着這兩條前世的魚,葉孤舟偶爾也喂喂食、換換水——他是個細膩的人。自從葉孤舟來到店裏,他就一把包攬下店裏所有的俗務,小到擦書架拖地板,大到買進賣出、官方交涉,巫小婵其實早就已經是個甩手掌櫃。她一直不是個能幹的人,竹音走後,葉孤舟來之前,店裏的生意其實一直很冷清。

這是在想些什麽呢?他們這應當算是吵架嗎?不太像,但确實,這使兩個人都不愉快。巫小婵向來是不擅長生氣的,她只感到失落,并且還有不可避免的悲哀。她最終還是要到酒店去見杜諾。不管在途中停留多久,目的地總是不會變的。

門鈴清脆響亮,譚潭歡歡喜喜跑去開門,把巫小婵讓進房間裏來。杜諾一直不怎麽喜歡自己這個人,譚潭是知道的。從他進門到現在,杜諾沒跟自己說過一句話,他跟燕旦倒是相談甚歡,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久別重逢的老友,但實際上這兩個人沒有半點兒瓜葛。要說有,也只有孟君。燕旦是孟君的歌迷,而杜諾跟孟君的關系可不簡單。

巫小婵走進來時,杜諾和燕旦不知說到什麽,很有默契地相視一笑。他的樣子輕松至極,就如同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見到巫小婵,杜諾也只是點頭示意,轉過去又跟燕旦說說笑笑起來。燕旦應當不是個活潑性子,此時卻也笑得有些坐不住,拿手半掩住嘴唇,脖子上那根紅繩兒随着少女的軀體隐隐顫動。杜諾要讨一個人歡喜,确實是很容易的。

巫小婵原本還打算坐到杜諾身邊,此時卻是改變主意,就站在從門到房間腹廳的一小段走廊裏。衛生間的門大開着,她一轉頭就看見自己的等身樣貌。華大的制服大氣端莊,于她卻有些不合适,她穿不出那種氣派來。杜諾曾說,橄榄綠是最适合她的顏色,俊秀,卻一點兒也不張揚,低調,又不會淪為平庸。

譚潭走過來,面色頗有不忿,說:“拈花惹草,不知羞恥。”杜諾在她眼中,竟已經淪落到古時拿扇頭挑良家婦女下巴的混蛋公子哥兒形象的地步。杜諾要惹一個人生厭,也是挺容易的。巫小婵只是說:“他們談的似乎是孟君,你也喜歡孟君,怎麽不跟他們一起?”

“我這次來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所說的“更重要的事情”是什麽,巫小婵當然知道。從溫家堡出來以後,譚潭就一直揪着林雀子的下落不放。也不知道杜諾把林雀子藏在哪裏,連對自己都沒有提起過半分——巫小婵這樣想着。“你要真想知道雀子的下落,得自己去問他。并且,不要動怒,不要瞪眼睛,要心平氣和地、鄭重地向他提出來,他才會理你。”“真的?”譚潭仍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樣子,“你就這麽了解他?只要我這麽做,真能問出雀子的下落?”譚潭毫不自知,她随口說出的那麽一句話竟讓巫小婵有一瞬間失神。

我了解他嗎?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他習慣把不想說的事輕描淡寫一句帶過,或者是用一個小動作就把人引到另一個話題上去的?自己是什麽時候知道他這個性子的?

“那我試試。”盡管懷疑,但顯然譚潭樂意一試。“杜諾,我要跟你說一件事兒。”譚潭果然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來,這一本正經剛開始或許是強裝的,但話一出口,她真的就不自覺地一本正經起來。只因她是真的在乎。

杜諾一行人離開荊川後,她曾不死心去過雀子家。當然,她不可能見到林雀子。雀子不在,那個家似乎也是一個完整的家,有父親,有母親,有尚不知事的孩子。女主人招待她比上一次更加熱情,那小孩兒長得可真是快,在母親的臂彎裏,一天一個樣兒。但幾次之後,她便不再去,只因林父沒有只言片語提到雀子。她想,如果不是在那棟房子裏,不是在那個女人和孩子面前,他一定會向她說起雀子,說他身為父親心裏是如何擔憂、如何焦躁,卻又如何感到無力。但是他沒有踏出那棟房子,自然也就不可能說出那些話。譚潭為此暗自氣悶,心思自然也就漸漸不再集中在功課上。每天她身邊來往的同學,說笑的還是一樣地說笑,熱鬧的還是一樣的熱鬧,少一個林雀子,于他們似乎沒有任何相幹。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真相,林雀子,她沒有在鄉下陪親戚,她不會很快回來,如果自己不做點兒什麽的話,她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不知者永遠可以心安理得地冷漠,知情者卻無法說服自己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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