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小店 第 118 章 兩張卡片

“那他們還能有來世嗎?”

“我不知道。”譚潭也問巫小婵這同樣的問題,得到的是相同的回答,只是末了,巫小婵還加上一句:“你若是早點兒回荊川,說不定還能見到她。”等到譚潭回到荊川,并在徐老板的酒吧裏看到燕旦和夏曉,再想起巫小婵這句話時,已經是很久以後。當然,這是後話。

譚潭緊接着答巫小婵的是:“我一定要帶雀子一起回去!”巫小婵沒再說什麽,只是招來餘為,拜托他把譚潭送回酒店,順帶拿上杜諾的卡,幫她續一個星期的房。她自己那點兒錢在京市絕對撐不過兩天,除非去睡大街。餘為對這個逃課的女學生頗有一種大家長似的不屑,兩人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也不順眼,終究還是前後腳離開。

“她還真執著。”

“是啊,很執著。”巫小婵轉過頭去看不知什麽時候站到她身邊的杜諾。杜諾卻突然拾起她的手,說:“你剛剛是不是去過什麽地方?”巫小婵不解,一低頭卻看見自己手心裏有一層薄薄的灰,像是握過一把浮土。這只手正是剛剛拿過追尋局中那三顆石子和枯枝的手。她竟不曾察覺。“一手的灰。”杜諾繼續他剛才未說完的話。

巫小婵以為他會深究,卻沒想到他就此打住:“走吧,進去談談。”這時,葉孤舟拉開對面房間的門走出來,看到兩人的手,什麽也沒說,只是不動聲色地把巫小婵的手拉過來,塞進一個樣式古樸的暖手爐:“我從店裏帶來的,裏面點着炭,暖暖手。”

“炭?哪兒來的炭?”

“你回去問聶瑤吧,她擅自拿出店裏的東西來用,我幹脆拿來給你。”

巫小婵瞪大眼睛:“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麽?”

“說得好像你很懂事一樣。”葉孤舟竟然拍拍她腦袋,“這事兒你回去問她就行,知道是怎麽回事兒後,你絕對不會怪我。”

三人進來後,孟君一一招呼他們坐下,并一一倒上一杯水,再正襟危坐着。異常客氣,也異常疏遠。“這事兒我終究不能一直瞞下去,但願你們能幫我…”

三年前的一天,孟君突然發現自己無法說話,或者說無法發出聲音。“你們不可能理解他那時的恐懼。”巫小婵想起張恨恨先生說的話,“我理解。那孩子從小就被當成啞巴,又因為是殡儀館裏的孩子,沒什麽朋友。當初我見他時,他只願意跟我說話,也許是壓抑得太久,簡直一刻也停不下來。他要把十年來沒說的話一次性說個夠。他此後不止一次告訴過我,他不怨什麽人,沒有悲傷,也沒有仇恨,只是害怕。唯一悲傷的就是做夢夢到自己對別人笑,往往會驚醒過來,抱着膝蓋無聲地哭。那天早上我見他遲遲沒有出房間——哦,他原來跟我住在一起,你們應當知道,我們就像親人一樣——我到他房間去看他,就見他抱着膝蓋坐在床上哭,只有眼淚,沒有聲音。這麽大個人,哭得還像個孩子一樣,絲毫不願克制。那簡直如同噩夢一般,你們要知道,那個時候他已經是個歌手。”張恨恨的話和孟君的話在巫小婵耳邊重疊:“我只想逃開所有人,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去。”

“于是在張恨恨先生的安排下,你到他國外的一個朋友那兒暫住。”“不是暫住。”孟君看着杜諾,說,“我原本以為會是永遠。”“你就沒想過聲音既然能突然消失,也可能突然回來嗎?為什麽要那麽悲觀?這會不會顯得太懦弱?”杜諾向來不是個咄咄逼人的人,或者說,他善于掩藏自己咄咄逼人的一面,把自己僞裝成一個彬彬有禮的公子哥兒,但現在,不知為什麽他說話一點兒不留情面,直擊人的敏感和脆弱。孟君卻只是擡手指着巫小婵,說:“杜先生,如果有一天巫小婵突然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你還有信心能夠說服自己她會回來嗎?”他指着人的動作沒有顯得絲毫不禮貌。巫小婵不自覺地抿抿唇,手掌貼在暖手爐上,一寸寸地燙,這炭火燒得灼人。杜諾沒說話。孟君略低下頭,繼續說:“在那邊,我遇到一個人…”

這裏的夏天簡直溫柔得像一杯熱酒,這會兒酒從天國灑下來,卻是有點兒讓人沮喪的。老彼得的話果真不錯,也怪我沒有聽從他的勸告,出門時沒帶傘,現在兩手空空,連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好在汽車站臺離圖書館不遠,三步并兩步跑到下面。還好,身上沒怎麽濕,懷裏的書也沒事兒。

老板總是很有遠見,他應該知道我一定會喜歡上這座城市,這裏的人不張揚,天也跟人一樣,軟軟糯糯,溫溫和和的,時不時會這樣下場雨,濕濕嗒嗒的。其實能在這個城市終老也挺好,失去聲音,我沒有怨誰。好像那原本就不該是我的東西,我平白擁有它這麽多年,如今它要走,我不該攔,也無力攔。只是,偶爾會覺得悲傷。我再次回到多年以前的生活,以不谙世事之态,沉默以對所有喧嚣。

公共汽車站站牌下的一點兒避雨的地方站着三個人,當然,三個人中有一個我。旁邊的女孩兒一身幹淨得出奇,連個随身包都沒有。她抱着手筆直地站着,眼睛平視前方,沒什麽情緒,就如同觀看一幅素描畫。這真不像是一個出現在城市街頭的人的裝扮。另有一個一頭黃毛的青年站在旁邊,背個單肩包,一只耳機塞在耳朵裏。常年住在這個城市裏的人,也有忘記帶傘的時候嗎?

公交車頂着兩腮明亮的黃安安靜靜開過來,青年戴上另一只耳機上車,這輛車再安安靜靜地走。至始至終,他都沒有察覺到有只手在侵略他的背包。目睹這全過程的我臉上的表情應該是驚訝吧,所以女孩兒才會轉過頭來看着我,把她手上的包在我眼前一搖一晃:“這是我的錢包。”我沒有答話,事實上我也無法答話。她又加一句:“我說,剛才那個人才是小偷,你信嗎?我不過把自己的東西拿回來而已。”說着,她從包裏抽出一只袖珍鋼筆,一張硬紙卡片。我看到紙卡的右下角寫着一個“十一”。她又抽出一張,我以為這張會寫着“十二”,沒想到竟還是“十一”。看到這兩個字,我才反應過來她剛剛跟我說的是我原本那個國家的語言。我不能說話以來,對聲音和語言都鈍感起來。

她把兩張寫着字的卡片遞給我,說:“菲德爾農場,有需要就聯系我們吧。”我遲疑一下,終究還是接過這兩張卡片,這才看到它們其中一張寫着一個電話號碼、一個網址,而另一張上是行娟秀的小字——與真誠的人成為朋友,菲德爾農場。這真是一個有趣的女孩子,我想。然而再擡起頭來時,她已經不見蹤影。公共汽車一甩尾燈潇潇灑灑而去,下一輛該是我等的那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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