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 第 137 章
周子息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明栗心中早有所覺。
從當年周子息第一次過生辰那天晚上開始,明栗就發現師弟放下了些什麽。
周子息在她面前變得越發沉穩內斂,不再像是炸毛的小狗,而是成熟的大犬。
明栗想和師弟好好談談的。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總有事情插隊阻止,讓他們沒能說上這些。
才相見,卻又別離。
明栗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
周子息臨死前傳給她的歸憶圖,不知從何時開始記錄的,全是他在怨塔山下祭臺中受苦受難的畫面。
從他剛來時,在死亡的痛苦中掙紮,被書聖與長魚葉以各種辦法殺死,仿佛又回到了曾經的監察使地牢,可他有着強烈的求生欲,試圖回到他心之所向的地方。
可朝聖者們帶給他的全都是噩耗,葉元青會踩着他最在乎的點讓他跪地求饒,崔瑤岑會高傲地宣示他淪為階下囚的身份,書聖會讓他連恨意都被剝奪。
周子息曾求過無數次,他什麽都做了,跪地求饒,自賤自辱,卻也沒能讓陳晝從天坑出來,沒能讓青櫻回到北鬥,沒能讓東野昀救到他的朋友。
“你可以等着你師姐來救你。”
朝聖者們早已知曉明栗的死訊,卻不會告訴周子息,讓他懷抱虛無的希望等待。
在這樣的日子裏,周子息最不想見到的就是明栗,最想見到的人,也是明栗。
長魚葉對他說:“你的求生欲可真強啊,若是一直不願意告訴我們剝離出星脈本源的辦法,那你就只好痛苦到我們想到辦法徹底殺死你為止。”
“期間你若是想到辦法離開這裏也沒關系,但是你得記住,你身上的陰陽咒術,會讓你離開北境鬼原後去殺了你最不想傷害的那些人。”
“是要自由,還是你的師兄姐們,你選哪一個?”
周子息也從未如此恨過一個人。
他失去了自己歷經千辛萬苦才得到的所有,偶爾低頭與屍骨堆下的影子對望時,周子息忍不住想,告訴他們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回去北鬥,回去告訴師姐,師兄、青櫻和東野昀所在何處,受了什麽苦。
可這樣一來,生脈就會被徹底消滅,通古大陸将變成真正只有八脈的世界。
影子只是默默地陪着周子息,正如從前在塔樓一樣。
周子息問它:“你想我怎麽做?”
影子沒有回話,将選擇權交給他。
周子息在非人的折磨中被洗去人性,曾經讓他心動過的每個瞬間,再次想起時,卻已不會再有半分動容,甚至無法理解,只冷眼旁觀。
就連對朝聖者們的恨意也變得淡漠。
直到某天,他感受到了明栗的存在,重新見到他的師姐。
曾經失去的情感才一點點被喚醒。
如今周子息将這些記憶傳給明栗,和從前一樣耍小心機,讓數次明确告知“我喜歡你”的明栗知曉他曾遭遇過的痛苦,讓明栗對他的心疼更多一些;讓明栗對他的喜歡再深一些;就算這次死了,也要讓明栗再也忘不了他。
周子息對明栗說:師姐,你就只愛我一個人吧。
夜空中的金色天目給這一片帶來了強烈的壓迫感,與地面的黑骷髅們對峙。
祭臺中的明栗擡首看向身前的黑骷髅,它也在看着自己,黑色的眼窩深處流轉着星線的光芒,它是所有黑骷髅中最高的那只。
黑骷髅的手掌側翻,掌心托着的頭骨墜落在地。
明栗眼睫輕顫,将歸憶圖中的一幕幕牢記在心,對黑骷髅說:“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黑骷髅緩緩擡頭,目光看向金色天目,它張開口時,仿佛能将星夜整個吞下,從它喉間發出的怒吼,将金色天目的威壓逼退。
烏雲遮月,随着天地間生脈力量的召喚,也将遮住那金色的天目。
生滅的天地行氣以難以捕捉的速度朝祭臺聚攏,明栗回首時,眉眼間面對黑骷髅的溫柔轉瞬即逝,殺意明确,手中長劍将瞬影而來的書聖斬退。
長魚葉臉色微沉,再也無法保持從容,瞬影到方回身邊,伸手要将他抓走時,卻遭宋天一阻止。
宋天一将方回拉去身後,數只透明的竊風鳥徘徊在周遭警惕着長魚葉。
“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抓他,但你可以拿醒髓來換。”宋天一說。
話說得很慫,攔人的動作卻不容拒絕。
“我從不跟人換東西。”長魚葉話音剛落就消失在宋天一視線。
這速度……太快了!宋天一根本看不清長魚葉的動作,只能預判他出現的位置,圍繞在方回身邊的竊風鳥感受着星之力的波動,發出警示的鳴叫。
方回神色呆滞地望着天上金目,他的力量正在與之共鳴,微弱的、平日裏難以感應的行氣脈的力量,正與天上金目連接。
護在方回身前的宋天一滿頭冷汗,對手給出的壓迫感讓他難得打起精神來全力以赴。
宋天一深吸一口氣,耳邊是黑骷髅的怒吼聲,他摒除雜念,暫時放下恐懼閉目。
陰之脈高階靈技·永墜。
宋天一睜眼,他和方回的身影正在消失,濃稠的黑暗将他們包裹,只剩下透明的竊風鳥,他們兩人像是從一幅畫卷中剪去身影。
長魚葉伸手抓了個空,自己也陷入了黑暗的世界。
他能感覺自己是站立,卻有無盡的下墜感,他聽不見任何聲響,也感受不到天地行氣的流動。
長魚葉開口說話,卻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
“看來你擅長的是陰之脈。”長魚葉說,“永墜,很難掌握的靈技,無盡的下墜感會讓人産生同樣沒有盡頭的恐懼感,讓對手死在黑暗與恐懼之中的高階靈技,使用靈技永墜時,必須徹底抛棄恐懼這種情緒,可這樣的靈技,你以為我不會嗎?”
長魚葉擡起手,下墜感消失,指尖燃起一束火光,他說:“只要有一點光芒,就能驅逐黑暗。”
火焰張揚地将黑色畫卷燒毀,重現天光,長魚葉耳邊再次響起黑骷髅們的咆哮聲,以及竊風鳥高速飛行帶着殺意的聲響。
“破風。”
長魚葉擡手捏碎竊風鳥,行氣字訣朝前方帶着方回試圖躲起來的宋天一殺去,瞬影而行的宋天一被破風重力從空中擊落,狼狽倒在地上。
随之而來的生滅絞殺割破宋天一的肌膚,鮮血灑在方回的衣擺。
“把人給我就好。”長魚葉說,“到時候醒髓也會還你,你還有什麽不滿的?”
宋天一捂着嘴,天地行氣攪碎了他的部分內髒,正大口吐着血,因為被破風重力壓制,沒法立刻逃離生滅範圍。
“确實……我對你還有一些不滿。”宋天一艱難地站起身,将方回護在身後,擡頭看長魚葉,“因為你不把我兄長還給東陽。”
如果沒有神谕這惱人玩意,兄長也不會死。
至少不會死在他之前。
兄長還是東陽的宗主,他還是宗主的弟弟,宋天一只想要這樣就好。
長魚葉卻道:“你有些貪心了。”
如果可以,宋天一真想回長魚葉一句不要臉,可他現在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張口就是血氣上湧,被長魚葉的生滅掀飛。
方回站在生滅之中,沒有被傷到分毫。
雖然不知道長魚葉為什麽要抓方回,但只要是長魚葉想要的,不給他就對了。
宋天一咽下喉間的腥甜,拼着最後一口氣調動星之力,正要攔住長魚葉,卻見一抹粉色瞬影來到他倆中間,在長魚葉抓向方回時,數道天牆禦守升起。
常曦抓着方回的手退走。
長魚葉有些不耐煩地啧了聲,天牆禦守瞬間破裂,生滅的天地行氣從四面八方追逐着常曦與方回。
好快!
常曦心中驚訝,面色變得凝重,抓着方回的手卻沒放,在她還未想出應對的辦法時,生滅割破了她的腳踝,幾乎斷了她整只腳,讓她摔倒在地,內髒也被絞碎,大口吐着血。
可她抓着方回的手還是沒放。
随着常曦牽扯而跪倒在地的方回一直呆呆地望着天空。
常曦咳嗽幾聲,餘光瞧見走來的長魚葉,抓着方回的手緊了緊,她仰起頭去看身邊人:“方……回……”
她臉上的肌膚正被割裂出一道道血痕。
當長魚葉走到身前時,常曦能感覺到這個人強大的威壓,這份威壓在書聖之上,讓她心生恐懼,放棄任何反抗的想法,在止不住的顫抖中等待死亡。
長魚葉沒有殺她,只是将方回抓走。
“你是書聖的人,我不會殺你。”他低頭對仍舊不放手的常曦笑道:“可你再不放,我就廢了你這只手。”
常曦本是強行突破星脈封印,身上有傷,又被生滅絞殺,本就沒有太多力量跟長魚葉抗衡,她并非想放手,而是沒了力氣,方回被長魚葉抓過去時,常曦擡起的手墜落。
“不……”
常曦睜大眼,眸光顫抖。
長魚葉掐着方回的脖子将他提起,盯着方回金色的眼眸說:“初代朝聖者們設下神谕,靠的就是八脈,将八脈的力量發揮到極致,而我們幽游族,靠同樣的辦法延續。”
“體術脈讓它無堅不摧。”
“重目脈讓它能觀察整個世界。”
“行氣脈為主體,更改人們的記憶。”
“沖鳴脈為它提供人們的聲音。”
“心之脈與行氣脈結合,引導未來的走向。”
“陽之脈讓它對生脈的辨別更準确。”
“陰之脈将它具象化。”
“神庭脈創造的法陣讓它能夠得到延續和力量的補充。”
長魚葉的解釋讓常曦和宋天一聽得怔住,禁不住想這該是怎樣一群瘋狂又強大的人才能做到。
“因為它太過重要,而幽游族因為幾百年前北鬥心之脈的離間,一直處于弱勢狀态,為了保護神谕,将延續神谕的其中幾條星脈力量放出北境鬼原。”
長魚葉盯着方回說:“它們會自己找到寄生者,寄生在對方的星脈中吸取力量,等到宿主死亡後,再尋找新的宿主。”
“你是我最後要收回的星脈,也對應最主要的,行氣脈。”
随着長魚葉的話音落下,無數星線從方回身上抽出,淡紫色的光芒将他整個籠罩,那張平日陰郁冷淡的臉因為難以承受的痛苦變得扭曲,張嘴發出斷斷續續的慘叫。
——這是我的行氣脈,我的力量。
方回和神谕的力量拉扯着,試圖保護自己的行氣脈,他全身青筋鼓起,努力留住屬于自己的力量。
長魚葉微笑道:“不要抗拒這份偉大力量的召喚,也不要破壞這份偉大的計劃,它和我創造的新世界,可以勉強給你留一個茍活的位置。”
從方回身上抽出的淡紫色星線逐漸變成耀眼的金色,長魚葉忽感後方有殺意,兩道強勢無比的行氣字訣同時朝這方飛來。
長魚葉的餘光剛掃到持劍斬來的明栗,下一瞬書聖就攔在了明栗身前,比天上金目更加耀眼碎鏡劃過書聖眼前,讓他偏頭躲避,明栗與之擦肩而過,劍刃割斷了長魚葉被風揚起的發絲。
兩人隔着劍刃,在殺意與暴烈的威壓中四目相對,長魚葉沒有戀戰,帶着方回瞬影浮空,與明栗拉開距離。
“你在那一個人說着廢話還挺開心。”明栗擡首看長魚葉。
長魚葉卻看向書聖:“你解決不了她嗎?”
明栗在書聖再次出手時回首,手中神武再次化形,變作纏繞藤蔓的雪白長弓,以星之力凝聚而成的長箭對準書聖。
她沒有說話,這一箭卻附帶行氣字訣,速度比神殺之箭更快,力道比神殺之箭更狠,攜帶八脈的靈技,帶着尖嘯的破空聲,在書聖剛剛擡起手時,破了他的防護,箭尖穩穩地點在他的額心,只聽咔嗒一聲,白色的面具出現裂紋。
書聖擡起手,卻沒有點出行氣字訣,哪怕還看不見面具下的臉,人們卻能感受到,他因為明栗這一箭而呆住了。
随着裂紋擴大,長箭散去,那張點着兩道紅線的面具,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