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 第 92 章

明栗與陳晝到達帝都時天剛蒙蒙亮,城門前已經有馬車在此等候。

梁俊俠與他們分開走,專注找楚曉這條線。

文修帝身邊的禁軍首領陸弋親自相迎。

禁軍首領陸弋,年約四十三,已是生死境。

這世上距離朝聖者僅一步之遙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至少在帝都這樣的地方只多不少。

但這一步之遙,也許就是一輩子,至死也踏不過去。

陸弋天生兇悍臉,個高身壯,看起來就是不好惹的,此刻收斂禁軍首領的威嚴,向文修帝的邀請而來的客人垂首道:“在下禁軍首領陸弋,奉陛下之命在此等候明聖。”

明栗聽到這個稱呼挑了下眉。

她如今還沒破鏡,文修帝的意思卻依舊按照她從前的身份來。

在文修帝看來,明栗重新破鏡只是遲早的事。

明栗看着眼前的馬車略有感嘆,幾個月前她在南邊過關還需要身份通牒幫人打武院比試,現在什麽都不需要,自有人親自來接。

“我許久沒見過帝都盛況,不打算坐車去。”明栗越過陸弋朝前走去,“如果陛下不着急,我打算走着去。”

陸弋道:“一切依您的意思來。”

陳晝只有這種時候才覺得他師妹在外邊是個大人物,不是那個窩在北鬥搗鼓八脈法陣,常躺在庭院竹席睡覺就是一整天,還喜歡在海邊踩水玩的小孩子。

陸弋放這師兄妹二人進帝都,帶着迎接的馬車隊伍撤離,去皇城門口等候。

連續幾日的大雪暫時停歇,天色迷蒙,街攤小巷的早點鋪子都點亮燈開了門。

一盞盞昏黃燈光在清冷霧蒙蒙的街巷中亮起,早起的人們開始擺攤或是開店,搬動着桌椅凳子,不時搓搓手哈氣,很快就在忙碌中熱起來。

兩人往前走,漸漸能聞到食物的香味。

“先吃點東西。”陳晝朝一家早點攤走去,明栗跟在後邊,徑直找了座位坐下。

這家早點攤屋裏屋外都有座位,明栗坐在外邊,歪頭看來往行人。

帝都分三個圈子,外圍,中線,王城,這三個圈子又各有東南西北四方,地太大,一兩天都逛不完。

帝都的武院基本都在中線一帶,此刻在外圍的明栗,看見不少身着武院制服的學生趕早起來,路過早點攤買點吃的,跑着朝武院趕去,又或是不慌不忙邊吃邊走。

倒是與她在七星城見到的景象相似。

明栗單手支着腦袋看路過的行人們,幾個從早點攤買了吃的結伴而行的少年們也朝她看去,目光驚豔,大膽又熱烈,彼此嘀咕着讓誰上去問問這姑娘是哪家武院的學生,只是沒看幾眼就見回來與明栗同坐一桌的陳晝而急忙縮回頭飛奔跑走。

完啦,她家長也在!

其中一個呆頭呆腦反應慢了,回過神才發現同伴都已跑走,他邊罵邊追,原本寂靜的街巷因此熱鬧起來。

陳晝看向跑走的少年郎們眯了下眼,想起以前也有過這種事。

但往事不堪回首,因為他是發現自己被留下後邊罵邊追的那一個。

明栗轉過頭來問他:“吃什麽?”

陳晝:“面。”

明栗說:“我要放醋。”

陳晝無言地看她片刻:“你死過一次就沒有換個口味嗎?”

明栗微笑道:“有些事不管死多少次都不會變。”

陳晝:“希望這種事不是指你愛吃辣吃醋。”

明栗:“就是。”

陳晝起身去給她拿醋來。

桌子是四人桌,也有其他客人,但都選空座位,不會選已經有人的桌。

陳晝坐在明栗左手邊,吃着面時明栗一擡頭忽然發現周子息坐在她對面,恰巧聽陳晝問:“既然有三十三部落的人在帝都,那幽游族也肯定在,他們已經知道你複活的消息,你覺得幽游族會怎麽做?”

周子息偏頭看旁側路人,沒看他倆。

明栗随口答:“幽游族那幾人不死也重傷,至少在近幾年內不會有所大動作,但他們能滲透進四方中天之地,只有兩個可能。”

“北境看守防線被收買了。”

“幽游族找到繞過北境防線就能進內城的辦法。”

陳晝想了想,兩個都很有可能。

他說:“幽游族來帝都不是明智之舉。”

這裏有書聖坐鎮,北境外族的人若是被發現,只有死路一條。

明栗說:“這還得看陛下那邊能給出多少消息。”

周子息這才慢吞吞地轉過頭來看兩人,明栗迎着他的目光眨眨眼,跟陳晝說:“子息在對面。”

陳晝:“對面哪?”

明栗:“對面座位。”

陳晝擡頭看了眼,空空如也。

周子息說:“師姐,我在這打擾你倆了?”

明栗說:“當然沒有。”

陳晝:“?”

周子息又道:“那你特意提醒他我在這是什麽意思?”

明栗心說這能有什麽意思,她正要答話,又聽周子息道:“意思是告訴師兄我也在這,別說些我不能聽的?”

“……”明栗對陳晝說,“他不在了。”

陳晝:“?”

周子息坐直起身,微擡下巴看二人,他說話的時候路邊跑過一幫武院學生,餘光掃去道:“在帝都的可不止北境外族。”

明栗從跑過的武院學生中看見了熟悉的面孔。

邱鴻。

他沒有注意到街邊攤上的客人,正急着趕路。

陳晝注意到明栗的目光,問她:“認識?”

“之前在南雀認識的人。”明栗說,“南邊的地鬼,叫邱鴻。”

“邱鴻在這裏,那麽歲秋叁很有可能也在帝都。”

若是從前,陳晝還會對地鬼的出現感到驚訝和深思,可有了天坑的經歷後,他對地鬼的存在看法徹底改變。

地鬼并非少見,甚至可以說是無處不在。

陳晝問:“南邊的地鬼來帝都做什麽?”

“不好說。”明栗沉思道,“歲秋叁這個人有些危險,他之前在南雀也是想要無間鏡,跟你一樣,你倆在合作嗎?”

周子息偏頭看向街上:“師姐,你剛說了我不在。”

明栗:“……”

陳晝放下筷子,雙手抱胸神色莫測地看她。

明栗眨眨眼,最終看向周子息說:“要不你還是讓師兄也能看見你吧?”

周子息呵笑聲,直接消失了。

明栗對陳晝說:“這次是真的不在了。”

陳晝冷笑聲:“他還挺有脾氣。”

“子息現在膽子确實比以前大。”明栗解釋道,“但他應該是怕自己地鬼的身份所以不好意思見你。”

“哦。”陳晝輕擡眼皮看她,“我比你先知道他是地鬼。”

明栗:“……”

“你知道?”

陳晝說:“那是……”

明栗:“你竟然不告訴我?”

陳晝:“……”

明栗滿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師兄你……”

“老板!”陳晝起身去結賬,明智地選擇結束跟師弟相關的話題。

陸弋在皇城門前等了許久,明栗那邊也有人盯着動向,知道這倆師兄妹只是在帝都漫游,似乎真的是許久沒來,所以想要游逛片刻。

明栗是破境成為朝聖者後才來的帝都。

第一次去的地方是武監總盟聽雨閣,在這裏見到了其他朝聖者們,也見到了幼時的常曦公主。

當時她就站在書聖旁側,精致漂亮的像個瓷娃娃,乖巧可愛,但常曦公主沒有待多久就被侍女帶走,只留下朝聖者們。

陸弋從天色微亮等到快要入夜,這才見那二人出現在視線中,慢悠悠地朝皇城門口走來。

可陸弋沒有絲毫抱怨,側身恭請道:“陛下正在議事廳等候。”

明栗只逛了一條路線,掐着點過來,在她的計劃裏,本就打算在入夜之前與文修帝見面。

冬季的天整日陰沉沉,白日短,黑夜長,這會宮中各處已經亮起燈火。

夜空中又飄起落雪。

議事廳前門站着一名黑衣老者,駝背躬身,手有刺環,是太子身邊的阿奴。

陸弋對陳晝說:“還請陳先生在外等候。”

陳晝便只看着明栗一人進去,陸弋上前關上門,他便看了眼站在旁側的阿奴。

三名生死境都等在外邊。

屋中比外邊暖和許多,只着單衣也不會冷的程度。

香爐輕煙彌漫,屏風後有面燭火牆,一盞盞白色燭火靜靜燃燒着,這面火牆就在文修帝的左手邊,他跪坐在火炕上看窗外落雪,依舊是背對着走來的明栗。

周子息靠站在門邊,瞥了眼門後,陳晝在外邊進不來,讓他微微彎了下唇角,這才擡眼看朝裏邊走去的明栗。

這屋中除了文修帝,還有安靜坐在桌案後的太子殿下。

他學着文修帝的模樣跪坐在軟墊,沉默且認真地看向窗外,他明澈的眼中倒映着紅梅落雪,似真的在注視着天地之景。

太子從小就被教如何在外人面前裝作是個正常人,那就是少說話只學表情和氣勢。

只要他不開口說話,那冷峻的眉眼不怒自威,令人下意識收斂情緒變得規矩,甚至不敢擡頭直視他威嚴的眼。

哪怕迫不得已需要開口說話,也只能說一兩個字,帶着命令的語氣,壓低嗓音,聽起來更加威嚴。

太子學了二十多年的神态和語氣,如今已是非常熟練。

不熟悉沒見過他孩子氣的人,第一次見面還真的會被唬住。

明栗進來後太子也沒有看她一眼,沒有文修帝的命令,他不會有反應。

因為他是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除了文修帝,他不用對別人主動。

明栗停在屋中沒再往前,神色平靜,聽文修帝道:“太子,這是孤請來的客人,北鬥的明聖。”

專注看窗外雪景的太子這才有所反應,側首朝明栗看去,略一垂首致意。

文修帝:“在她面前無需裝模作樣。”

看似溫和的話語,卻讓太子緊張起來,轉頭的動作有些僵硬。

文修帝對明栗說:“孤這孩子的情況,你應該也知道。”

明栗看向窗前的人說:“知道。”

文修帝似乎被她答得有點難以接話,片刻後才低笑聲,感嘆道:“孤有不少孩子。”

“太子智缺,二皇子早夭,三皇子眼盲,四公主侏儒,六公主養在書聖那,長得最好。”

明栗安靜聽着,也沒問他為什麽單獨跳過老五,她好像也忘記老五是皇子還是公主。

走過她身邊朝太子桌案走去坐下的周子息說:“他的第五個兒子也長得挺好,沒有缺陷。”

“孤時日無多,想在走前為這些可憐的孩子留條活路,大乾有書聖,孤很放心,可孤總想走前親眼看到孩子們各有歸處。”

文修帝像是在跟老朋友談家常般随意又真切:“皇後沒能看到的,孤想替她看,到時候見面也好說給她聽,讓她也安心。”

明栗餘光瞥了眼太子:“陛下的心願,我愛莫能助。”

文修帝笑道:“你放心,孤說這些并非想要你參與太子選妃。”

周子息盯着眼前的太子,太子看不見他,目光穿過地鬼的影子看向窗外,眼眸中是紛飛的雪。

“孤給你北境外族的下落,只需你日後能幫這個可憐的孩子一把。”文修帝嘆息聲。

明栗平靜道:“我似乎還沒有必須與陛下合作的意思。”

文修帝道:“你應該很想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活過來,與在這裏的北境外族談話,會讓你明白許多。”

明栗問:“陛下也知道?”

文修帝笑道:“将死之人,或許什麽都知道一些。”

“北境外族會殺光所有內城的人。”明栗對窗前的背影說,“陛下為何放任他們來到帝都?”

文修帝答道:“因為帝都有書聖。”

明栗又問:“那為什麽不讓書聖庇佑太子?”

文修帝似對她知無不答:“孤死後,有書聖,就沒有太子。”

明栗朝太子看去,他從頭到尾都安靜地坐在那不說話,裝着“太子殿下”的模樣,認真而專注地看雪。

他聽見了這些談話,卻無法理解,一個人的命運或許多人的命運,都被掌握在今夜的談話中。

陳晝在外等了一段時間,跟另外兩人比起來,他這個生死境可就年輕許多。

陰沉的老者阿奴不說話,陸弋倒是會跟他聊兩句,一口一個陳先生,告訴他文修帝在宮中為他們安排了住處,在帝都有什麽需要随時都可以提出。

陳晝正聽陸弋說着,忽然瞧見雪夜中走來戴着白面的人,門口的三人都不自覺地站直身體,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來人身上。

陸弋恭敬道:“書聖。”

書聖是一個人來的。

他似乎看了眼陳晝,可陳晝只是看着他,并未說話。

書聖溫聲道:“太子殿下也在?”

屋門忽然從裏邊打開。

書聖看見站在門口的明栗與太子,風雪夜裏,雙方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久違地再見面。

明栗平靜地似什麽也沒發生,對書聖的出現也沒有半分驚訝,倒是身旁的太子說了句:“書聖。”

“太子殿下。”書聖溫聲回應,雙方似友好地互打招呼,他看向明栗說,“你也在。”

明栗往外走去:“我就不打擾你與陛下談話了。”

她帶着陳晝朝雪夜中走去,陸弋也跟去。

太子和阿奴往相反的方向離開。

門前只剩下書聖一人,他望着雪中離開的兩撥人,直到他們消失在視野中。

文修帝早就吩咐過陸弋,在明栗出來後,不等她發問,就領路道:“我們抓住了一名北境外族的人,他知道其他人的下落。”

這人被關在沉獄牢中。

明栗走在雪地中,卻回頭看了眼,不見周子息的身影,一時不确定他是已經消失,還是留在文修帝那邊沒走。

沉獄牢內點燃燈火,光明驅散部分陰暗,卻驅散不了潮濕和陰冷。

陸弋引路走在前方,來到最末尾的那一間牢房:“就是他。”

陳晝看着躺在地上渾身是傷的顧七笑了,他上前一步踢了踢牢房,發出聲響讓裏邊的人顫抖,漫聲道:“顧七奴,起來。”

顧七聽着這聲音僵住,只剩眼眸顫抖。

入夜後不久雪就下大了。

武監總盟最近人員變動挺多,上頭為了讓新老成員盡快熟悉,在今晚包下醉花樓請客。

飯桌上烏泱泱幾十人,十分熱鬧,各桌都有不同的新人,彼此聊天喝酒。

新來的幾位監察使聚在最後一桌,這桌人最多,喝得酒也最多,彼此拼着酒量,旁人呼聲氣氛高漲。

其中一名監察使擺擺手笑道喝不下了得去放個水,惹得衆人哄笑,倒也放他下桌離去。

新來的監察使離開溫暖的屋室,走在下雪的小道,周圍沒人,寂靜的小道上只有石燈明亮。

醉花樓布景精致,去往如廁的路道上栽滿了花樹。

監察使走在小道的步伐穩健,不像喝醉的人,就連之前吊兒郎當的眉眼也收斂,一片落花墜落在他肩上。

他伸手蓋住,靈技虛化物将傳音符掩作落花。

監察使駐足看着手中傳音:

不在沉獄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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