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楓BG 融解 第 4 章 Amphetamine
Amphetamine
川崎式打量了一遍面前被稱為“三井壽”的前輩,這粗略的一眼已經足以讓她感受到對方在前幾天受了什麽程度的傷,因此,她忍俊不禁。
“我知道了,你就是那個帶人把流川揍了的家夥,”她指着三井壽笑着講完這句話,然後把頭扭回去看向站在一邊的流川楓,“你叫我來幹嘛?你不至于需要我幫你報仇吧,我很貴的,三個雙球冰淇淋一份銅鑼燒,不講價!”
“……我不需要白癡幫我報仇,”流川楓皺起了眉毛,似乎已經在後悔自己的多管閑事,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說,“相機,他朋友有辦法賣掉。”
川崎式眨了眨眼睛,似乎是不太相信那個和世界有天然屏障的流川楓居然找到了路子去解決相機的歸屬問題,她歪頭嘿嘿一笑,而她這一歪頭,讓流川楓瞥見她的耳後多了一道細長的紅色割傷。
三井壽的朋友确實有辦法解決相機的歸屬問題,但在轉彎上了漢堡店二樓時,他自己反而有些後悔帶着看起來一個比一個單純的學弟學妹來這種地方。
所謂“這種地方”,其實是鐵男的事務所。雖然早前三井也打過招呼,但是這幫游離在暗處的家夥對正常青少年的生活沒有任何概念,因而,在門打開的瞬間,房間裏的混亂已經昭然若揭:茶幾和辦公桌上零零散散擺了起碼四五個煙灰缸,煙頭林立積攢在裏面,尚還滿瓶的威士忌和空瓶交錯堆疊,只有對着陽光才能确認裏面的餘量,人們正吞雲吐霧地對着幾臺座機忙碌,用那種多少帶了點混混口氣的聲音說出對方的債款狀态和剩餘時間。
流川楓面不改色,謹慎地繞過橫躺在地上的酒瓶走進房間,川崎式從他後面探着腦袋打量裏面,而三井壽疾步上前去開窗通風,在他嘩啦拉開窗戶的時候,鐵男放下手裏那一疊文件賬單,把煙熄滅在酒瓶裏。
他看了一眼和這裏格格不入的流川楓和川崎式,問了一句:“東西呢?”他這個問句使得川崎式覺得自己不是來賣相機的高中生,而是個□□老大的底層馬仔,這種奇怪的感覺讓她又笑了出來,鐵男覺得這小孩多少有點奇怪,但他也只是微微扭頭,沒說什麽。
川崎式踮着腳繞過地面上那些毫無規律可言的阻礙走到了辦公桌面前,然後在此起彼伏的電話聲裏把相機放在了鐵男的面前。她看見對方拿起的那沓文件下面是一個收納盒,裏面有一包分裝在透明小袋裏的白色微黃的藥片,川崎式認出了那些藥片上的圓潤弧形,但她不确定。
她注視那些藥片的時間已經足以讓鐵男察覺,後者把文件複又蓋回收納盒上,然後用眼神示意了三井,但三井才是那個完全沒察覺到藥片的家夥,因而他擺出了疑問的神色來,反倒是最不可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的流川楓走上前來,對川崎式說了一句:“那個空膠卷盒還在裏面。”
鐵男給自己重新點上了一根煙,他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去把空膠卷取出來,在對方把相機又擺到他的面前之後,他沒有第一時間拿起來,而是帶着點冷意問了一句:“你知道那是什麽?”
她愣了愣,先看了一眼相機,又看了一眼收納盒的位置,然後直率地回答了他:“安非他命。”
“……三井,你帶來的小孩怎麽又單純又懂行的?”鐵男扭頭問三井壽。
就像野獸憑借本能察覺叢林中浮動的危險,流川楓下意識地拽住了川崎式的手臂,似乎他已經準備好下一秒就帶着她一起從這裏快速逃離。
川崎式揚了揚眉,她掙開流川的手,然後打開書包最裏面的夾層。随着嘩啦啦的碰撞聲和塑料袋的摩擦聲音,十幾個透明小袋子落在了鐵男的辦公桌上,因為長時間的奔跑和抖動,藥丸在袋壁上磨出粉末,細密的白色略微模糊了裏面的景象,但略一定睛,還是能看出來袋子裏盛放的東西和鐵男收納盒裏的那些一模一樣。
整個事務所突然寂靜無聲,鐵男指尖的煙灰堆積出長長的一截,随着他因為驚訝的微一顫動而落在了桌面上。流川楓因為沒法消化自己眼前的場景而怔在原地,此時此刻,只有川崎式本人泰然自若地撥動那些藥丸袋子,試圖把它們擺得整齊一些。
“可以一起賣掉嗎?”她問。
無論是作為收貨方還是作為成年人,鐵男都覺得自己有必要問出這個問題:“你哪來的?”
“從我媽那裏偷出來的,”她老老實實地說道,“我不是很希望她吃,所以偷出來了。”
立刻,一切在流川楓的腦海中電光火石地聯系在了一起,就像孩子懵懂地走在以為是游樂園的廢棄大樓之中,卻在某個瞬間突然連上電纜打開了一臺制冰機。無窮無盡的寒意從他的脊髓深處蔓延出來。他一把掰過川崎式的腦袋,循着她耳後的那道細長割傷,捋開她那些細軟但光滑的頭發,找到了她隐藏在T恤後領下的傷口。
川崎式就是這樣的人,她不太擅長包紮,只會在受傷後定時往上面摁幾泵酒精。她任憑傷口裸露摩擦,無端相信着自己的絕佳自愈能力,就像這道被鋒利的刀尖所割開的猙獰傷口,周遭已經泛紅泛青,唯獨萬幸沒有發炎化膿。
隔壁小洋樓裏吵醒他的那些轟響聲再度在流川楓的耳邊響起,在他愣怔期間,川崎式推開了他的手,傷口隐沒在了領口後面。
“你知不知道自己偷出來的後果?”鐵男問她,“突然失去安非他命的人,會變得比擁有安非他命還要瘋狂。”
“那也比永遠瘋狂的好。”她說。
鐵男收下了相機和藥片。雖然這個行為本身透露出一股強烈的傷風敗俗,但他認為自己從來也與普世的規則幾乎無關,收下這些東西,應該就是他能做出的最好選擇。
川崎式留下的藥片堆疊在那裏,像什麽東西的縮影或者标志,但是如果一一審讀世界上的縮影和标志,那麽人人都将死于心碎。
坐在診所裏看着護士給川崎式清創的時候,流川楓起初只是盯着牆面上的時鐘一言不發,當川崎式小聲喊着痛拜托護士輕點下手的時候,他才想起來噎她一句:“誰讓你不及時處理。”
後半句被他硬生生吞回肚子裏,川崎式看出來了他的欲言又止,她豎起手指強調道:“我說過吧流川,我寧願你罵我一句為什麽不早點跟你講。”
流川楓深呼吸一口,然後站起來去拽過她的包。
“白癡!”他狠狠罵道,“大白癡!”
川崎式愣了愣,随後大笑起來,她笑得渾身發抖,護士拍了兩遍她的肩膀,她才堪堪收住了笑意。
“你太好笑了,我還以為你要發表什麽驚世言論呢,你罵人不是一句比一句難聽的那種嗎,”她眉眼彎彎地說,“這樣的你才比較像個白癡吧。”
流川楓站在她的面前,垂眼看着她露出那種讓人心煩的笑意,這份注視的時間足夠長,以至于川崎式清晰地感受到了此人和自己如出一轍的那種滾燙攻擊性,通常她會像添柴燒火一樣用更強烈洶湧的方式去回應他,但是此刻不一樣,此刻的川崎式第一次在流川楓面前感到了些微的退縮。因為這個,她最終收起了笑意。
“我不相信你一點也不難受。”他說。
川崎式低下頭,看了看小小銀色不鏽鋼盤裏沾血的酒精棉,然後回答了他:“我也不信。”
“笑不出來的時候就別他媽笑了,”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已經讓流川楓忍無可忍,他說,“你這樣很怪。”
流川楓不後悔自己終于說出的真心話,即使川崎式的表情在轉瞬間崩塌殆盡,而這種崩塌讓川崎式自己措手不及,她伸出手慌亂地捂了捂眼眶,片刻之後又重新放下,顯露在雙手後面的面容變得死寂,猶如災難後的廢墟一樣。
“那我應該怎麽做才對?流川楓?”她問,“我希望自己是以前那個滿臉笑意天天傻樂的家夥,跟你站在一起我也會有往昔重現的錯覺,在你面前,唯獨在你面前我好像有開心的資格,我希望你把我當成曾經的我看待…再說了,你覺得你能承受現在的我的那種…”
她停頓了片刻,語氣裏透露出了一種嫌惡和痛恨:“我的那種該死的,惡心的,爛泥般的生活狀态嗎?”
川崎式昂了昂頭,她眼眶微紅,但還在竭盡全力去平靜地敘述:“我覺得你不能,或者說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沒有無端接受他人苦難的義務,所以我必須是正常的,快樂的,驕傲的川崎式。”
真糟糕啊,再也沒什麽比這更糟糕的了,她心想,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在流川楓這個人面前顯露出這樣脆弱又尖銳的一面。
她在目睹父親死後失語了一整個月。那一整個月,她就像失去了語言能力一樣完全沒法開口講話,當她對着鏡子一次次張開嘴的時候,她的喉嚨裏只能擠壓出一些古怪的氣泡聲。
她認識到母親應當是恨着自己的,她恨自己把那把裁紙刀送去了父親面前,即使她清醒的時候什麽也不說,但每次,當酒精篡奪她的神經,安非他命掌控她的激素分泌時,她的怨恨就不再只是放在胸腔中悶燒。
很多個夜晚她們都在混亂中彼此折磨,不,幾乎是每一個夜晚。她母親會拿起手邊有的一切去向川崎式發洩這份苦痛,然後用最尖銳的語言一遍遍告訴她“如果你死在你爸之前,那你爸就不會死!”等到第二天她從藥物和酒精中清醒過來,她就會忘掉昨天所有的一切,然後到了晚上重新上演一遍。
母親撕掉川崎式按照月份碼得整整齊齊的籃球雜志時,川崎式靠在床邊,真切而悲哀地認為母親看起來像一頭脫落了人性面具的動物。在混亂告一段落的時候,她去用膠帶把雜志一頁頁地對準粘上,但是母親還是會突然出現在她的房間裏,然後因為她修複那些雜志而更加怒不可遏———那個時候,母親反而展現出了一種不同于野獸的細致和耐心,她更像個惡魔:她把那些雜志撕得像進了碎紙機一樣細碎,五次三番檢驗,卻依舊沒法放下心來,于是她端起那些紙片,碎紙随着她歪扭的步伐一路像雪花一樣抖落,她把手裏剩下的那些統統扔進馬桶,然後摁下按鍵———一切,川崎式所有的一切,NBA,NCAA,賈巴爾,阿辛多爾,海耶斯…所有的一切都卷入漩渦之中,沖入肮髒的下水管道。
那一次,雙眼血紅的川崎式渾身顫抖地看着母親,質問她究竟還要從自己身上奪走什麽才能彌補她心中的空缺,她問自己究竟要做到什麽地步才能贖清所有的罪孽。但是母親語不成句地說着什麽,她怎麽也聽不懂那些混亂的語言,于是她忍無可忍地把母親推出門去反鎖房門。但砸門的轟響聲與嘶吼聲立刻撲上了她的臉頰,仿佛被關進牢籠裏的野獸與她咫尺之隔,她在驚恐中回望窗外,望見窗戶那頭流川楓的窗簾上透出小夜燈的一點微黃光暈,望見本該一片寂靜的住宅區一角。
于是,她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打開門鎖,讓自己置身滔天的怒火之下,裁紙刀戳進她的後頸,和她遞給父親的那把一模一樣,在她驚慌躲避時,刀鋒劃過,力道由重至輕,将傷口拉長到了她的耳後。
有很多個瞬間她都不想活了。她的死意澄澈如鏡,隔絕了看似無邊無際的晦暗,只留下光線反射後鏡面上那張不再虛假的面孔。
但是,川崎式會想起第二天早上太陽會照常升起,她還能像三年前什麽都沒發生的時候一樣,在那個樹影掩映的球場裏見到流川楓,他們還能心無旁骛地防守和進攻,什麽都不去想,什麽也都不用想。
我還有籃球,她想,我還有我所愛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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