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楓BG 融解 第 3 章 Leica Ⅱ C

Leica Ⅱ C

流川楓是被一聲什麽東西落地的轟響給吵醒的,而在他立刻準備翻身繼續入睡的時候,他的窗戶又被什麽東西砸中了。

第一聲,他沒搭理;第二聲,他把被子往上扯了扯蓋住腦袋;第三聲變得尤為清晰和響亮,他帶着怒火睜開了眼睛,并撐着困倦的眼皮看了眼時鐘,正是晚上十點。

第四聲和第五聲隔得很近,第六聲也是,意識到對方是鐵了心不開窗不讓自己睡覺,流川楓從床上坐起來,拉開窗戶劈頭蓋臉地沖着對面罵了一句“你白癡吧你——”

面對他兇狠的怒罵,川崎式沒像平常一樣用尖銳的語音回擊,她迅速放下手裏的橡皮去拿起那臺閃着銀光的相機,然後一腳踏上窗臺。她的動作幅度又猛又急,有那麽一瞬間流川楓以為她會像只還沒學會飛行的幼鳥一樣從窗臺上跳下去,但她只是左手緊攥着窗框邊緣,右手端着那臺相機遞給了流川楓。

川崎式對流川楓的怒火早有預料,她只是快速地說了一句“吵醒你我很對不起,這個你拿走,明早上學我來和你拿——呃!請你吃雙球冰淇淋!”

流川楓從定眼看她之後就沒講過話,而川崎式意識到,不知道為什麽,流川楓好像突然消氣了。他身上散發的那種像是刺鼻胡椒一樣的氣息突然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疑惑與不解,他松解雙肩,睡得翹起一撮的頭發因為他的歪頭而戳在了窗簾上。

“你怎麽了?”他問。

“我沒事啊。”川崎式揚起聲音和眉毛。

他又不講話了,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像是正在月光下融化的寒意泠泠的冰塊。他帶着這種讓川崎式渾身不舒服的眼神靜靜地凝視了她一會兒,然後伸出左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

川崎式不明所以,但下意識地把重心挪回安全區域,然後用左手撫摸了自己的額頭。

依着晦暗的路燈與月光,那粘稠的、猩紅的、充斥着鐵鏽氣息的液體凝聚在四根手指的指腹上,她感覺到另外的溫熱液體正在淌到她的眼角,而直到此時此刻,她的額角才開始隐隐作痛。

一瞬間,川崎式想起了很多本不該想起的事情。

流川楓靜靜地看她凝視自己的手指一秒,就一秒,可以凍結整個世界的一秒鐘,接着秒針繼續轉動,川崎式複又變回原本的急躁模樣,她迅速擡起手臂用袖子抹掉血跡,然後再度移開重心去把相機遞給他。

他看出來她的眼神在晃動,但當她意識到流川楓在将目光挪來與自己對視時,那晃動立刻像投入水潭的石子一樣消失不見。

忘了是幾歲時候的事情了,但站在只有蟬鳴微躁的夏夜之中,流川楓想起了某年臺風登陸的夜晚。那次的臺風來勢洶洶,神奈川的海上掀起巨浪,河水漫過堤岸,廣播持續播放着不要出行留在室內,流川楓正坐在家裏看比賽轉播,隔壁的小洋樓裏突然嘈雜起來,他們似乎打開門走向了流川宅,流川楓聽見有人在哭。

川崎式沒有回家。流川夫人安撫着哭泣的川崎母親,而兩邊的父親一同穿戴雨衣想要出門去找,但雨太大了,水漫積在車庫裏,淹過小汽車的大半輪子,在轟隆的雨聲中,流川父親只能擺着手告訴他們沒法開車,于是大人們翻出手電筒準備步行去找。

沒有來由地,流川楓站到了客廳的窗前凝視那條通向商店街大路的小道。當時他目中所及的世界都被暴雨抹成模糊的灰色,小道空無一人,就連平常鄰居們擺放的綠植和自行車都消失不見。

但他站在那裏,認定川崎式一定會出現,就像她平常那樣轉過711的便利店,直走拐過那家養了條巨大秋田犬的人家,然後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其實等了不短的時間,而那天的他不知道為什麽久久沒有被困意襲擾,當時間的指針走向愈發危險的境地時,川崎式确實出現在了那條小道上。

她顫巍巍地涉水而來,低着頭,完全沒法注意到站在窗戶這頭的流川楓,而流川楓在确定那個影子拐進小道的瞬間,立刻下意識地高喊了一聲自己的母親。

那天的川崎式是因為和人打架而沒能及時地在暴雨落下之前到家。她一直都是這樣,像只豹子一樣躁動,像只豹子一樣矯健,大大小小的傷口在她的身上層出不窮,而她永遠擁有迅速自愈它們的力量,但那時候的川崎式和現在不一樣,現在,她的那種無所謂好像不再是發自內心的了。

“我沒事,”就像此時此刻,她只是重複了一遍,“剛剛進來的時候撞到了門。”

流川楓最後确實接過了那臺漂亮的銀色機械,在确認相機穩當落入他的手中後,川崎式就像隐入黑暗中的蛇一樣鑽回漆黑一片的窗臺後面,随着窗戶和窗簾被嘩啦合上的聲音,世界重回寂靜。

他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有所隐瞞的川崎式就是讓他感到違和的來源,而當他帶着這一點疑惑一覺睡到清晨并把相機塞進包裏下樓的時候,流川夫人扯過了他的手,說要耽誤他十分鐘的自主練習時間。

從自己和川崎一家在美的共同好友那裏,流川夫人勉強拼湊出了川崎式的父親究竟經歷了什麽,而在摸到這個故事的一角時,她當即認為自己需要和兒子談一談,衆所周知,她的兒子雖然話少,但常常出口傷人。

川崎父親的病很少見,一種全身性的免疫系統紊亂,從早上感到關節疼痛到失去活動能力,只用了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但他不是死于這個病,而是死于沒法接受關節畸形變成傷殘者的自己,也是死于他曾在日記中形容的如同淩遲重辟般的疼痛。

他是自殺的,用一把裁紙刀。

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個月,他已經表現出了強烈的自毀自殺傾向,因此一切鋒利的刀刃都不會出現在他的病房裏,特級看護本也不該讓那把裁紙刀出現在病房裏,但是那把刀就是出現了,他用那把刀割開咽喉,用轉瞬的疼痛去終結永恒的疼痛。

川崎式就是第一個發現他父親自殺的人。在返回日本之前,她被迫接受了起碼三個月的心理咨詢,在心理醫生确認她一切如常之後,她被母親匆匆帶回了日本。

一切如常?為什麽所有人都會覺得她一切如常?

二十分鐘後,如約出現在球場的川崎式笑嘻嘻地跑過來和流川楓要那臺相機,然後叉着腰說道:“好!今天一定要贏下你!”流川楓點頭說“來”,而三局下來,他終于還是停下了防守的腳步。她打球時的那種靜默的瘋勁越來越強烈,流川楓沒法讓“一切如常”。

“我媽告訴了我你爸的事情,”他問,“但這和相機有什麽關系?”

她一開始沒講話,在與流川楓對視片刻後,她似乎被他眼中的那種沉靜與堅定所震懾,在漫長到令川崎式自己都感到焦慮的沉默之中,她放下球去拿出了那臺相機。

後蓋在嘎噠聲中被打開,沒有回卷的膠片很長,她扯出一節拉起來給流川楓看。

“我學了洗膠片,在他的手指已經腫脹到做不了這種細活之後,”她說,“我高高興興地帶去醫院給他看,告訴他以後他洗不了沒關系,我已經可以幫他了。”

她慢慢地,将那一整串膠卷從相機中扯出來。

“一晾幹我就帶去給他看了,就是這麽長一截的,我裝在袋子裏,想讓他對着光選片,那是他入院前拍的最後一卷,有交彙的人群,站在棕榈下的我和我媽,在聯賽上我的壓哨球,很多很多…”

“他說,小式做的很不錯,一定學了很久吧,雖然我确實學了很久,為此浪費了很多底片,但是我說我是你的女兒,學起來當然很快,他就笑了,他說好,他要選出幾張底片,讓我帶去照相店洗成照片。”

她擡起那一整條長長的膠片,空膠卷盒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音,但她沒去管,只是用那種從未出現在她臉上過的冷漠神色問他:“選片要做什麽?把你選中的部分裁出來。”

流川楓已經知道了答案,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阻止她說出來。

“那把裁紙刀是我帶給我爸的,流川,”她說,“我親手交到了他的手裏,他笑着跟我說明天見,我說再見爸爸,明天我會過來把底片帶走,你慢慢選,走到醫院門口,我想起來我把飯盒落在了裏面,所以我要回去拿過來,這樣媽媽才能把它洗出來盛第二天爸爸的飯。”

然後我就看見了一切。所有的一切。猩紅的,噴灑在病房牆面上的,失去所有活着的跡象的,癱倒在床沿邊的,一切。

“我必須賣掉它,”她說,“我媽一心想毀了它。”

樹影在晃動,在那些斑駁的光影之間,她的腳下好像蔓延出一道裂縫,但她擡眼邁腳,裂縫就消失了。

川崎式扔掉了那卷空白膠片,然後把一切恢複原樣,只是,她撿起球的時候尚還站在白色底線,籃筐顯得那麽遠,但她定了定神,起跳投籃。略顯粗暴的投籃方式使得籃板與籃筐一起轟隆顫響。

“走吧,”她說,“快上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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