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鬼不易，且行且珍惜 第 166 章 明心
“喲，公子，今天要哪位姑娘來陪你啊？”老鸨的聲音響得格外刺耳，她讪讪擺手道不急不急，若不是為了進這辛芷閣方便些，自己可無心穿男裝惹這許多風流是非。擠過堂內哄哄亂亂的人群，伽羅順着扶梯來到了三重閣樓之上。
角落裏隐約飄出琵琶的玲珑更疊聲，夾雜着若有若無的絲竹聲響，整個長廊沉浸在一片幽靜淡雅中。她沿着長長的回廊，走到一處雅間前時猶豫了下，但終究還是叩響了大門。
“進。”門內聲音赫然響起，似是意料之中般，流露着幾分狂氣。
伽羅推門而入，見那天公宴上的男子正臨窗轉過神來，雙眼鉗視着自己。
“西涼相國之子尚風夷，拜見殿下。”尚風夷一副敷衍之态，象征性作了個揖，舉手投足間掩不住的孑然傲氣。
她見他這禮行得不情不願，無心計較，直接問道，“你有何事相商？”
“殿下倒是心直口快。”尚風夷徑自坐下，摩挲着墨綠色酒杯，美酒反射着粼粼波光，映在他眸中卻盡是不屑。
她看着他不緊不慢地自斟自飲，一派目中無人，心裏頓生反感，言道，“梅開五瓣，你用一枝綠萼上的獨綻紅梅暗示五行之術，而偏偏北方那瓣恰好墜落，這當然不是偶然。”
尚風夷挑起鳳眼，三分輕蔑、七分玩味。伽羅在他示意下伏身而坐，席間纏綿着醉人的酒香氣，混着悅耳的管弦聲叮咚入耳，可在她看來卻是嘈雜無比心緒紛亂，恨不能立刻離開這裏。
“五行之術包羅萬象，五向東、西、南、北、中亦對應五味酸、甘、苦、辛、鹹，五音宮、商、角、徵、羽，以此推敲，北對辛對徵，而徵通芷，正是處于衛國都城北面的辛芷閣。”伽羅掩住心中不适，道，“這花街柳巷之地，雖人多口雜，卻借以免宮中竊聽是非。”
“陰陽五行術悟得不錯。”尚風夷一句輕描淡寫，接着掃她一眼，“這點倒是頗有長公主的風範。”
伽羅頓時驚住，一提起母親她便惴惴不安，思念愧疚一齊湧到心頭，她努力保持鎮定，可聲音卻随着心跳的差池一齊顫抖起來，“我母親，她，她去的安詳嗎？”葉離攥着衣袖，着急詢問道。
“殿下以為呢？”尚風夷蔑視地看她一眼，轉而接着昏暗的光線晃起墨玉酒樽，嘩嘩的細微晃動聲好似陣陣嘲諷，正将葉離豎起的防線擊潰。
伽羅緘默不語，她當然猜得出母親死去時定是對自己百般不舍，可她終究是沒能陪在她身邊。三年前寒夜裏的那場大火使她被迫逃離北辰重返西涼，可自己卻沒能與她一同回去，這在伽羅心底永遠是一道難以愈合的疤，而眼下，卻被尚風夷拿捏在手中視為把柄玩弄。
意識到這點後她很快沉下心來，迫使自己冷靜些，沒想到這尚風夷竟然利用她的骨肉之情來逼她動搖心神，可見城府之深。她振作精神，語氣自然而然堅定下來，“所以，你大費周章約在此地，到底想說什麽？”
“今日西涼十萬大軍壓境，想必殿下早已知曉。”
“當然。”
尚風夷将酒不留痕跡一飲而盡，而後放下酒樽幽幽道，“西涼王憂心殿下安危，欲在北辰亡國之前接殿下回國，以保公主安全。”
“我若是不回去呢？”伽羅話利如鋒，直直逼問道。她看着尚風夷意料之外的一愣，心想果然沒有猜錯，尚風夷确實沒有料到她會拒絕這大好機會。
“哦，也是。”尚風夷很快恢複神色，嘲諷道，“我忘了這三年間長公主多次派人接殿下回去，殿下都是一口回絕不留餘地。難怪長公主會含恨而終。”
“我們獨孤家的事，輪不到你來吹毛求疵。”伽羅被他激怒，眸中簇起火焰，出言不覺狠戾了幾分。
“獨孤家？呵，真是可笑。難道殿下忘了你父親怎麽死的了？他既被北辰王無道所害，你就不想滅掉北辰為他報仇？”
尚風夷睨視着伽羅，餘光無言警告着暗中伺機而動的團團黑影。看來她到底還是對三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懷，盛怒之下，心神必亂。尚風夷見她眉間吊起的愠怒，嘴角幾不可微地彎起。他暗中步步忖度，只言片語宛若嘶嘶吐信的毒蛇，步步緊逼之下，獨孤伽羅心境已亂，正不可避免地對北辰倒戈相向。
可他卻驚詫地發現她轉眼間已是平穩下來，直視自己的眸子只剩下波瀾不驚。“怎麽，我說的不對？難道殿下真不想報仇雪恨？”尚風夷故做挑撥道。
“我母親曾經向我多次誇過西涼相國聰明絕頂，果然，他的兒子亦是無出其右。”伽羅目光直直盯着尚風夷，出口之間頓生寒涼之氣，“反間計與激将法你用的很好，只是還是不及你父親，到底火候不足。”
“哦？”尚風夷翻眼看着她，視線愈發陰鸷。他當然知道她在譏諷什麽，二十年前北辰西涼大戰，自己父親身為相國親臨指揮，本以為一招反間計出其不意，卻未料獨孤業将計就計誘敵深入，大敗西涼數萬大軍。父親自此郁郁寡歡，而此戰也被視為西涼的恥辱。
伽羅看着他強掩淡定，無所謂道，“我無意與你針鋒相對，于你西涼王之命不得違抗。可于我，祖父之命本就無它。況且，你，你父親即相國大人，還有西涼的一衆主戰黨羽，對于祖父為我延遲戰機的做法肯定也是極力反對吧。”
尚風夷冷眼看着她，氣氛陡然直降，捏着酒樽的力度緊了幾分。他默不作聲，等待着下文。
“大戰在即，為了我一人延誤戰機确實不值。你大可回禀祖父，他不會怪罪于你。前幾日我已經飛鴿傳書與他，這場戰役的結果無論怎樣，我願罪責全擔。”獨孤伽羅起身，俯視着他，從容道。
“你可要想清楚。”尚風夷亦起身，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她。
“我心已定。”伽羅頭也不回徑自推門而去，纖手扶門的瞬間頓了頓，她回過頭來，提醒道，“還有，我是獨孤業之女獨孤伽羅，不是什麽殿下。”
尚風夷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幾分單薄卻是無畏堅毅，心中滋味不言而喻。
門扉掩阖剎那，暗處一衆黑影聞風而動，齊飕飕拜在尚風夷身前。
“公子，殿下既不答應，為何方才不動手把她連夜劫回西涼？”一個蒙面人不解道。
尚風夷面色鐵青，語氣中透着滲人寒意，“她有備而來，會面之前有探來報，今夜全城禁嚴。劫了她只會徒增麻煩，不利于我們的計劃。”
擺手之間暗影盡數退下，一時之間盡是暗夜中湧動的蕭蕭風聲。
獨孤伽羅當然不會知曉二十年前那場戰役本是胸有成竹的相國為何會輸，一切緣由都在她母親，也就是當年的長公主殿下。本已與相國定下婚約的她為了獨孤業暗自竊取虎符，數萬大軍不得調遣進退維谷終成大錯。事後，長公主随葉雲私奔入北辰，一切罪責皆由相國，也就是尚風夷的父親擔起。
多年的恥辱，如今終于到了雪恨之時。黑夜似一張徐徐張開的羅網，尚風夷任由它無盡鋪展，而後又默默撕碎，正如尚風家族這些年來所受的不甘與屈辱一般，凋零一地。
“獨孤業之女麽。”他冷笑着，亦譏諷，亦不屑。一切，都無聲無息地融在暗夜裏。
空氣中浮動着細膩的脂粉香氣，伽羅一路擰着眉頭，剛才與尚風夷的談話讓她徒增不快，從小母親便告誡她若有朝一日得返歸國，萬萬不可與尚風家族有來往。而今看來，這話果然不假，雖不知是何愁何怨，可王室與攬權大臣間素有嫌隙，這尚風夷一副桀骜之态故挑舊事，除去意為反增自己對北辰之恨，倒不知有幾分迎自己歸去的真意。
“歸去？”伽羅邊走邊念着，猛然想到自己與莫岑的承諾。自己拒絕西涼使臣相邀之意來拖延戰機，可眼下自己雖然拒不歸西涼，十萬大軍也不可能為她一個皇室宗親停駐不前，而聰明如莫岑，定是料到過這一點，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霍然停下腳步，她立在原地，一時千頭萬緒糾纏錯節難以理起。心中盤留的念想正向着不見底的黑暗深淵直直墜去，那樣的黑暗是這般似曾相識，父親遇害的那個黑夜也是這般陰冷漆黑，她不敢再想，可冥冥之中總覺得錯過了些什麽，伴随着心葉絞痛亦手腳亦發麻涼寒起來。
三年前的一場大火曾把葉府燒的一無所有，連父親的棺材入葬後都遭毀屍滅跡。她憶起那些潛伏在黑夜裏的殺手，踏着滿府的亡靈餘燼而去，而自己躲在假山中僥幸得逃一死。踩着血淋淋的屍體她終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父親，而他也只是留下寥寥幾字含恨而終。母親也在當夜離奇失蹤，直到後來西涼飛鴿傳書言她已被接回國。
她記得父親死時不甘的眼神，當時只以為是北辰權臣欲滅衛家滿門，可如今卻隐約覺得絕非那樣，最接近真相時往往是離真相越遠時，自己這三年只顧郁郁含恨報仇卻忘了這條最基本的法則。殺手出動縱火焚府是為了掩埋蹤跡，而父親墳冢遭毀則是因為他們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而那個東西，便是牽涉獨孤家族家滅門的元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