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小店 第 131 章 五失毒
杜諾帶巫小婵到過“歸宿”,那個地方應該并不是真實存在于亞歷斯的地下,而是用某種方法在真實的空間之中附鑿出的一個虛拟的空間。竹音也會一種空間之術,在蘇市時,小店的二樓就是他用空間之術開辟出來的一個虛拟空間。虛拟空間一經開辟,如果不被開辟者或者其他外力破壞和消解,就一直會存在,但只要不觸動“契機”,它便不會出現。“歸宿”的存在至少已有百年,甚至不止百年,當年開辟它的是何人?這種空間之術有沒有傳承下來?這也是非自然能力的一種嗎?還是另有說法呢?
沈青柳帶她來的顯然不是“歸宿”,這是一個建在地下的現代化建築群,乍看與地面上的建築沒什麽不同,只是它建在地面之下,而且是橫向鋪展開來,沒有縱向的延伸。連接各處的是一條條四面封閉的走道——這讓巫小婵想起醫院冗長蒼白的走廊和你總是聽不到結局的睡前故事,迷糊而安靜。
沈青柳在一扇門上印下自己的掌紋,“叮”一聲門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巨型地圖——這個國家在一片冰藍之中兀自蒼翠和枯黃。腳下的地面像是有水在流淌,然而它确乎是幹燥的。司馬琪站在房間中央,饒有興味地看着巫小婵,說:“行者,別來無恙。”事實上巫小婵很有“恙”。
巫小婵本來還想着是否要叫她一聲“司馬老師”,一轉念想起自己現在說不出話,于是便心安理得地繼續她的沉默。沈青柳進來後就把巫小婵晾在一邊,走到司馬琪身邊去,問:“司馬老師,有沒有什麽進展?”“再試一次。”她對坐在操作臺前的人說。那兩人也穿着亞歷斯學院大學部的學生制服,看背影巫小婵已能确定自己是沒見過的。這個亞歷斯裏,到底還隐藏着多少非自然能力者?
地圖鎖定一個點開始放大,蒼翠和枯黃逐漸模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點點殘缺的灰白——這是城市。城市中一點灰白放大,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條街、一個酒吧!坐在操作臺前的一男一女交替着呼過四五遍:“總部呼叫,聽到請回答。”“總部呼叫,聽到請回答…”屏幕上的影像不斷變換方位,但視野裏始終沒有出現一個人,也沒有聽到任何回應。
“這是在荊川,我想你應該認得。”巫小婵怎麽可能不認得!她在這個小酒吧裏待過四五天。司馬琪一手往外一攤,憑空便出現一個黑皮紫金封面的東西:“給她看。”巫小婵從沈青柳處接過這東西,一看不禁瞪大眼睛。
“這是聯盟向研究社下的戰書,”司馬琪轉過身來,直視她,“你可知道這都是為誰?行者。”巫小婵眼神漸漸冷下來,她現在不能說話,司馬琪是故意挑這個時候說的吧,她連反駁都做不到。司馬琪老師,你做出這副嚴厲苛責的樣子是要給誰看?
“巫小婵,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你現在是我研究社的人,便要對研究社忠誠,你的能力只能為我研究社所用,我絕對不允許你做出什麽傷害研究社利益的事。”巫小婵簡直想仰天大笑——如果可能的話。她進這研究社并非自願,她也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是研究社的一員,憑什麽要求她忠誠?
“給她‘植念’,”司馬琪轉過身去,命令道,“解毒。”毒?巫小婵心裏一驚,她這樣竟是因為中毒嗎?“跟我來吧。”沈青柳說。巫小婵跟着他往另一個房間走去,又是一通七拐八拐不知東南西北。這回進門,就看見一個中年婦女坐在擺滿瓶瓶罐罐的房間裏,一手拿着蒲扇小心地添火煮藥,用的竟然是那種古老落後的熬藥罐子。煙不斷湧出來,但房間裏卻沒有一點兒異味。如果不是事先清楚這裏是研究社,巫小婵倒更願意相信這是在某個小山村泥古不化的老中醫的藥廬。
中年婦女穿着很随意,一件厚外套從頭罩到腳,見到沈青柳一副十分熟絡的樣子,就招呼他過去幫忙。沈青柳笑說:“南姨,我這兒可有正事兒。司馬老師讓我帶她來‘植念’。”“哦?”女人這才正色起來,看向巫小婵。手往鼻子上一摸,好像是習慣性地要推什麽東西,結果推到一半兒才發現什麽都沒有。她拍拍手,從外套兜兒裏掏出來一副眼鏡架上鼻梁,堪堪挂着鼻頭,如同看報紙的老頭兒戴老花鏡那副姿态。
“中的什麽毒啊?要用‘念’來解。”
“聯盟的‘五失毒’。”沈青柳看向巫小婵,說,“所謂‘五失’,即失語、失聽、失目、失行、失心,中這種毒的人,一段時間後會相繼出現不能說話、不能聽、不能看、不能動的症狀,最後‘失心’,不能想。五失已應,就只能像植物人一樣活着。”女人推推眼鏡,抽根小板凳出來坐着,繼續扇她的火。“你倒先給我說說,你是怎麽中的這毒?”巫小婵抿嘴,她不能說話,怎麽“說”?“哎呀呀,你看我真是老糊塗…”女人反應過來,直拍自己的額頭,“我得先給你解毒啊。”這個年紀說自己“老糊塗”的人,着實不多見。“青柳,給我看着粥,我帶她去辦正事兒。”
“什麽?你熬的是粥?”沈青柳湊近聞聞,說,“果然是粥。南姨,你怎麽能在這裏煮粥呢?”女人一拍他的頭:“吼什麽呢!這是藥膳,給我兒子炖的,我待會兒可還得給他端回去。”女人一邊說着,一邊拉住巫小婵的胳膊,把她帶到這房間裏的一個小隔間。隔間裏只有一張木板床,巫小婵依言躺在上面,看到她走進另一個小隔間,出來時手上拿着一個木盒子——不是雕花木的。盒子一打開,裏面就騰起凝聚不散的白霧,巫小婵還沒來得及看清這白霧是什麽,女人就在她額頭上一點,巫小婵立即覺得疲意流遍全身,便順從地閉上眼睛,就此陷入深沉的睡眠。
巫小婵又在做夢。夢這個東西向來最是虛無缥缈,有一句話說:什麽事只能一個人做而不能兩個人一起做?答案便是做夢。但巫小婵對此是不以為然的。竹音曾經帶她到過一個人的夢境裏,那可真是一個無聊的夢。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人坐在石頭上絮絮叨叨,并且沒有絲毫表情,只是嘴巴一開一合,像一截只會張嘴的木頭。竹音并不教給她入夢之術,說是這種事情容易上瘾——在一個人最無防備的時候偷窺他隐秘的希望和痛苦。而且入夢不像到胡同裏溜達一圈兒一樣簡單,夢裏處處隐藏着危險,頃刻天崩,頃刻地裂,頃刻冒出幾個小鬼把你拖下去分食,雖然不傷着**,精神卻很容易受傷,這種傷還最不易治。另外,你還不能找夢裏的人算賬,因為夢裏的一切往往不是做夢的人所能控制的,你受到再大的驚吓也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就像現在,巫小婵看着夢裏的自己一步步朝懸崖邊走去,卻無法讓自己停下來。好吧,且看看我這隐秘的傷痛和希望到底是什麽。
隔着約十丈遠,有一匹仰天長嘯的狼,它嘯完後優雅地邁着四肢朝巫小婵走來。她對它揮揮手,狼卻不理,徑直繞過她,連眼神也沒有給她一個。唉,你怎麽就不理我呢?你怎麽可以不理我呢?她站在懸崖邊很是傷心,就想跳下去,于是她就真的往前踏出一大步,眯着眼睛一躍——可惜她竟然沒有往下掉,而是實實地踏在平地上。
“走,我們去拜堂。”巫小婵不認得眼前這個“人”,這東西臉上好像沒有五官,卻發出極有活氣的聲音。誰要跟你拜堂!巫小婵想,我又不認得你。可只要認得就能拜堂嗎?顯然不是的。那到底要怎樣才能拜堂呢?她認真地思索起這個問題來,好像如果得不到答案,自己就真的不會有人要似的。等她思考過很久還是沒有思考出個所以然來時,她感到疲累,于是擡手想打個哈欠。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手被攥在旁邊的東西的手裏。這時她才發現,她正身處于人堆之中。她的周圍不知怎麽突然站滿兩個兩個的人,或者禮貌些,是一對一對的人。
前面是荒寒的明月,紅衣服的新娘們全都大着肚子。旁邊的東西“咦”一聲,問她:“你的肚子呢?”“肚子?我沒有肚子啊。”幾百個嬌滴滴的聲音說:“她沒有肚子,她沒有肚子…”巫小婵聽得遍體生寒,剛剛走掉的那頭狼再次從她身邊走過,輕蔑地瞟她一眼。旁邊的東西狂躁起來:“你竟然沒有肚子,你竟然沒有肚子…”然後它說,“那你去死吧。”她覺得很氣憤,又不是她不想死,而是她根本就跳不下去。但還沒等她吼出這句話來,那東西已經伸手一推,她一頭栽下懸崖。
“啊!”巫小婵尖叫着醒來,不住喘氣。這可真不是個好夢。一轉頭,看到杜諾不知道什麽時候已坐在木板床上,此時正驚喜地看着她。“小婵,看來‘念’果真是能解百毒的奇藥。”巫小婵想起那個木盒子,環顧四周,房間裏沒有其他人。她輕輕咳嗽兩下,發現自己已經能夠講話,喉嚨就像被清泉水澆過一般,異常清順。
“‘念’——到底是什麽東西?”杜諾還惦記着她剛才那聲尖叫,擔憂地說:“你剛才叫得很害怕。”“害怕?不,我沒有害怕。”杜諾見巫小婵抿着唇再不肯多透露一句,只得搖搖頭,說:“還記得我講的那個神醫嗎?這藥就是她煉制的。”果然,巫小婵在心裏頭默道,杜諾是不會無緣無故編一個拙劣的故事出來的。
杜諾繼續說:“非自然能力者中,有一種我們稱之為‘藥者’,他們天生就對藥草有着獨特的感覺,親近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對世間藥理可謂無師自通。一個‘藥者’通常也是‘毒者’,我想這你能夠明白,藥和毒本來就沒有絕對的界限。”藥和毒,是的,竹音也曾這樣同巫小婵講過。“那…那個神醫…”杜諾說:“我講的那個故事都是真的,那神醫早年是個老中醫,無子無女,無牽無挂,一直在西南的那些山村裏四處尋草問藥,以為人治病為樂,也算是懸壺濟世吧。在非界,她也算是個德高望重的前輩,被人尊稱為‘神醫’。十年前,神醫突然失蹤,很多人都以為她已經去世,沒想到她竟然是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隐居起來,只為救那一個身患奇疾的孩子。”
“你們是想…”巫小婵看着他,話只說到一半兒,另一半其實已經不必說,事情已相當明了。研究社肯定是打算攬下這事兒,要說是為救那孩子,巫小婵不相信,說不定他們是想拉攏神醫,能制出“念”這種藥的非者實在是不可多得。
“研究社裏有位已經過世的前輩生前與神醫相交甚篤,那一盒‘念’就是神醫作為朋友的一個贈禮,救過很多人。但你恐怕就是最後一個。”
“什麽意思?”杜諾苦笑:“藥,自然是用一點兒就少一點兒,哪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呢?”“可有人在就不一樣,對吧?”巫小婵直視他,近乎诘問。“小婵,你不要總把我們往壞的方面想,我們也是為救人。”
“也?”巫小婵一笑。
“徐老板,馮蕪。小婵,中毒的不止你一個人。早在兩天前,荊川那邊就傳來消息,可還沒等我們派人把解藥送過去,聯盟的人就趁虛而入,荊川分社現在已經和總部失去聯系,如果我們不及時找到神醫請她賜藥,再把他們從聯盟那幫人手裏救出來,他們就會成為聯盟和研究社大戰的第一個犧牲品。小婵,這五失毒對普通人來說雖然不起任何作用,但對非者來說卻是致命的。”
“五失毒…”巫小婵突然想起什麽,一下子抓住杜諾的胳膊,竟有些慌張,“林雀!杜諾,林雀——她也吃過那個藥。”她竟然到現在才想起來,當初荊川之行,幾人被聯盟衛士所制,被溫嶺逼着吃下那藥。她一直未曾把這個放在心上,只因那時他們并未感覺到任何異樣,甚至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發現有任何不妥。原來聯盟的人早已經料到會出現現在這個局面嗎?當初輕易讓杜諾從聯盟裏把人救出來,也是因為有所恃,不害怕他們會逃跑嗎?可林雀怎麽辦?她現在下落不明,又身中五失毒,如果得不到解藥…巫小婵不敢想這會有什麽後果。兩魂人身上有行者的秘密,林雀還有話沒跟她說,她的使命還沒有完成,怎麽可以出事?
“什麽時候動身?”巫小婵态度的轉變之快連杜諾都有些驚訝,轉念卻釋然。她确實是這樣的人,你要抓住她的要害,戳中她的痛處,一擊得手。
“後天。”
“後天?為什麽不是明天?”杜諾看出她的憂慮,說:“放心,五失毒每一‘失’之間都有一段間隔期,我們還有時間,他們肯定不會有事的。”巫小婵點點頭,重新重重地躺回去,後背被床板硌得生疼。她說:“我還想再睡會兒,好累…”杜諾伸出手去,卻一時在半空中停住,但最終還是輕輕落上去,撫摸着巫小婵的頭發,說:“睡吧,好好睡一覺…”